十二点还差二十分钟的时候,他们被预设的闹钟唤醒。
他们不敢开灯,幸村用手机给她照亮,她将坐垫放在窗户下的瓷砖地面,布置了蛋糕和蜡烛。然后和幸村靠墙紧挨着彼此坐下。
往上是开了一半的窗户。人工光线将城市的摩天大楼映照成了高矮不一、或明或暗的剪影,夜空中闪烁着黯淡的星光。
窗口仿佛取景框,将其中一片夜景悬挂在二人身后。蛋糕上插着十四根蜡烛,摇曳的火光给这片小小的角落抹上了蜜一般的色彩。
静谧的夜色中,二人在时针的滴答声中守着时间流逝。终于,就快到了4号与5号交接的午夜。
“时间差不多了,许愿吧精市。”
明野十指扣拢,闭上了双眼。她长长的眼睫像是两片月牙,在眼睑下方投下扇形的阴影。
幸村从记事起就没相信过诸如“神明”、“许愿”之类的东西。同样的年龄,别的小孩问“神明大人会完成我的心愿吗?”,幸村问“如果神明真的会满足任何人的愿望,那人与神是不是没有区别呢?”
但他此时不由自主地希望:以后每一次生日都能和她这么度过。
当三根时针在12点并拢,明野和幸村一起吹灭了蜡烛。
“彩许了什么愿望?”
“这种事情怎么能说出来。”
“那愿望实现的时候要告诉我。”
“嗯。”
接着两人说着“生日快乐”,交换了明明已经被对方发现,却一直装模作样藏着的礼盒,然后同时拆开。
明野收到的是一条缎带。
粉紫色的带体上有银色暗花,在灯光下反射出繁复却不花哨的花纹,洁白的蕾丝边勾起了明野全部的少女心。
她对着这根缎带发起了花痴。“这么可爱的东西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等你头发再长长一点就可以用了呢。”
“现在也可以的。”
明野将缎带扎在左耳上方,仔细捆出一个蝴蝶结。
“怎么样?”
“好可爱,干脆把你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吧。”
明野就连耳廓都红透了,为什么这个人可以一脸理所当然地说着那么羞耻的话啊。
“总、总觉得好难为情,果然还是等头发长一点……”
“别啊,就这么一直戴着吧。我比较喜欢这样。”
明野轻轻摸摸缎带,这样的她也喜欢。“好吧。”
幸村得到的礼物是一只巴掌大的晴天娃娃。
小人裙摆飘飘,一条粉色缎带在脖子扎成蝴蝶结,圆圆的脑袋上用黑色水彩笔画着大大的笑脸,还有两团温暖的红晕。
精致,但看得出明显的手工痕迹。
“是你亲手做的吗?”
明野笑咪咪地点头。缎带和长及肩膀的粉色发丝交相映衬,此时的她和幸村记忆最初的那个没什么精神的短发女孩相比,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你好厉害啊。可是怎么办呢,我舍不得挂出去了。”
“就是要挂在外面才有效啦,这样我比较高兴。”
“我明白了……”幸村可惜地说。
幸村搬来凳子,亲手挂在窗外。
希望这个人接下来的日子全是阳光灿烂——明野这么祈祷着。
他们分吃了蛋糕,于是这个十四岁的,第一次共渡的生日就这么结束了。
***
3月11日那天,明野端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幸村。
幸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唔诶诶……头发,头发要被你弄乱了。”
3月12日那天,明野端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幸村。
幸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明野啪啪拍打他手背。
3月13日那天,明野端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幸村。
幸村用指背摸了摸她的脸颊。明野埋头,脸红到发光。
3月14日那天,明野端着下巴,鼓着一边脸颊,老大不开心地望着幸村。
幸村手伸到一半,明野模仿老虎发出威胁的声音,然后被幸村捏住了脸颊的肉。
她脸上的肌肤总泛着血气充盈的桃红色,白里透红,温暖柔软。幸村喜欢极了。
“你都在干什么啊?”
“因为彩自己凑过来了,还满脸期待嘛。”
“我才没有期待呢!”明野傲娇地背过身去。“一点期待都没有。”
“真的吗?”
“真的!”
“我好受打击啊。”幸村用消沉的声音说,“亏我都做了那么久的准备,打算送你白情回礼的。”
“真的吗!”明野光速转过身来。
幸村变戏法似的捧出一只盆栽。
盆栽很小,放在书桌最合适。水蓝色的陶瓷花盆方方正正,看不到土壤,堆满了茂盛的叶片。绿油油的叶片上,三朵嫩黄的小花含苞待放。
其中一株甚至已经微微打开了花瓣,仿佛里面住着一只小精灵,正怯生生又充满好奇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哇啊啊……”明野发出沉醉在美梦中的声音,“不是吧,好可爱,好好看,神明大人啊……”
幸村笑看着明野乐陶陶地将他的礼物捧进怀里,“你喜欢真是太好了,这叫做长寿花。”
“我真的可以把这么好的东西带走吗?”
“带回去吧,把它当成我。这样你在家里的时候也可以随时见到我了。”
明野受凉般忽地一颤,仿佛从美梦中惊醒。她慌忙将花递给幸村,“果然还是精市帮我养着吧。我一点也没有照顾植物的经验,我怕……”
“最需要小心注意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很好养活的。”
“但是……”
“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拿出去晒太阳我都会提醒你的。”
明野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明白了。你要一直提醒我哦。”
“嗯。”
明野抚触着充满生命力的叶片,想借此稍微驱散心中的不安。
现在是三月中旬。当初说好的,决定着幸村做还是不做手术的第二个疗程就要看到结果了。
***
结果出来那天,明野一整天都惶惶不安。像是有一把锯子架在心口,希望和失望在两端拉扯,她所感受到的恐惧要远甚于上一次。
明野想,她都这样了,幸村还有他的家人又该多么难熬啊。
到了医院,幸村不在病室,只给她留了一张他在天台的纸条。
去天台找他之前,明野先去了医生办公室一趟。
这层住院区的医护人员全都认识明野。幸村的主治医生见是她,就问:“明野君是来问幸村君的事吗?”
“是。”她边说边向医生微微俯首,“我想知道前几天的检查结果怎么样。”
医生翻出病历,让明野看到第一次和第二次的化验单。“很遗憾,保守治疗的效果并不理想。从检验数据来看,甚至比上一次更加恶化了。”
明野揣着一颗空空荡荡的心来到天台。
度过了一整个严冬,时间来到四月。空气寒意褪尽,头顶阴云逐渐消散,开始显露出湛蓝的天空一角。
可明野还是觉得好冷。
花坛在幸村的照料下恢复了生机,就因为这一抹翠色,整个天台变得鲜活起来,不再死气沉沉。
幸村身穿病服披着外套,正背对着天台大门给花坛施肥。他一手捧着肥料,考量着用量,将颗粒状的肥料撒在土里,一边爱怜地观察着在春风中不住颤动的枝叶。
“彩,来了啊,过来这边。()”幸村笑着向她招手,“你看,已经开始结花苞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明野走过去,将书包垫在膝头,默不作声在他身边蹲下。
她一步步看着他在这里种下的三色堇发芽、拔个、舒枝展叶。现在终于看到小指尖那么大的花苞挤破绿色的芽包,从合拢的毛绒绒的叶片中探出头来。
蓝、紫、黄、白、茜、红……五颜六色,等到这些花全部盛开,一定是一副壮丽的景象吧。
“怎么了,无精打采的样子?”幸村问。
明野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郁郁垂下脑袋。
幸村明明已经知道结果,为什么还那么镇定呢?和上一次的他完全不一样。她宁愿他好好发泄一通,总好过攒在心里。
“你在我面前这么消沉的话……真拿你没办法啊。”
幸村牵着明野在长椅坐下,俯首看着她,问:“要抱一下吗?”
明野点点头,幸村将她纳进怀里。
一种陌生的幸福感在体内弥漫开来。微微僵硬片刻,明野抬手也环抱了他后背。
他的气息暖暖地将她包围起来,她在这其中深深呼吸。侧过脑袋,将耳朵贴在他胸口。
她倾听着他的心跳,像是以此过活一般。
幸村摸了摸她的发顶。明野心下感叹又反过来了,明明这种时候应该她安慰他的。
“不用担心,我没有逞强。实际上……自从和父亲母亲商量好,我满脑子考虑的就全是治疗效果不好的情况了。这或许可以称之为做足了心理准备吧?”
好舍不得现在拥有的一切。
他的人生才刚开始,有相亲相爱的家人,遇到了喜欢的女孩子,才刚开始交往。有好多想和她一起去的地方,一起做的事。
还有好多想画下来的风景,想培植的花草……
这一切和不能打网球相比,在他冷静思考的两个月里,心中的天秤已经沉甸甸倒向前者。
可是……
“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还是要做手术。”
明野默不作声地抱紧了他。感觉到她的依恋,感伤填满了幸村的内心。明野支持他做手术,可她心里终究和妈妈还有乃乃叶一样,是不希望他做的。
不止明野,父亲和祖母也是。
“如果说先前我害怕手术风险,现在更害怕这个病本身。我有预感,它造成的最大破坏
() 不在于身|体,而在于我的内心。”
面对着心爱的少女,幸村毫无保留地倾诉起来。这些最深沉最隐秘的思考,除了她以外,他不会再对别的任何人诉说。
“如果不手术,接下来的每天我都会活在随时发病的恐惧当中,患得患失,惶惶不安。我想这就不能叫做活着了,只是苟活。
“我将再也见不得听不得和网球相关的一切。曾经得到的快乐全部变成痛苦,加倍地折磨我,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灰心丧气。我会渐渐控制不了情绪,变得喜怒无常,将身边亲近的人全都伤害个遍。
“网球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再也不能打网球的我就不是完整的我了。”
明野在他胸口抬起头来,不安地望着他。
“彩喜欢现在的我吗?”
“喜欢的。”明野想也不想地回答。
“我也对这样的自己很高兴,因此绝不要变成另一个人。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让这病连内心也一并破坏,所以……我要接受手术。”
明野不安的内心终于开始平定下来,她撑着幸村胸口,和他稍稍拉开一点距离,仰着脸在近处打量他面容。
因为幸村的言行很有大人的感觉,自打认识以来她潜意识里从未将他当做同龄人看待。凑近了才发现,他的五官分明还残留着孩童的稚嫩。
现在,这张尚且稚嫩的面孔显露出她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的坚毅。
如果说生病前的幸村散发出的光芒高远、飘渺,现在的他就像饱经打磨而更加闪耀的宝石,那份超越苦痛的力量只是从旁看着,就能够振奋她的内心。
“总觉得……精市比一开始认识的那会更帅了呢。”
幸村脸颊发热,“突然袭击很狡猾哦……我也越来越喜欢你了。”
他有好好考虑过二人的将来。如果手术失败不幸瘫痪,他是绝不会以那副模样出现在她面前的。
毕竟成功率不高,得为她做做心理准备才行。
“我有一些很自私的话想对你说。”幸村斟酌着用词:“交往以来,只能让你来这种地方陪我……之类的话已经说了很多次,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我还要给你带来难过的回忆。”
看出她想要反驳,幸村先一步用食指按住了她的嘴唇。“即便如此,无论结果如何,无论重来多少次,我的选择都不会改变。能遇到你、和你交往真是太好了,我打心底里这么想。”
天台静悄悄的,少年与少女久久地望着彼此。
明野眼中浮现水雾,她眨了眨眼睛,向他展露出羞涩的笑容。“我好开心……但是如果重来的话,我会与之前不一样。我一直在想,一开始要是勇敢一点就好了。”
一开始,要是勇敢一点就好了——这句话勾起了幸村关于她的全部回忆。
回过神来,与她相遇已经快一年。她总是怯懦不安,原地徘徊,是他不断向她靠近。
可每次他被绊住脚步,明野都会鼓起勇气向他走近。
幸村
突然有一种预感:无论手术结果如何,明野都不会离开他;他无论如何挣扎反复,最终还是会用尽手段将明野留在身边。
明野对他的依恋,不亚于刚破壳的雏鸟所能拥有的,而他也无时不刻不想得到她。
某些神秘难言的,不知该称为天性、本能还是渴望的东西,让他和明野死死纠缠在一起——无论其表现方式是健全还是扭曲。
他捧着明野的脸颊,看着她的眼睛说:“前阵子关于理性和情感的问题,我想好答案了。”
“嗯……”明野不觉紧张起来。
“情感推着我靠近你,理性告诉我我是有多喜欢你。正是理性让我对你的情感变得更加强烈。”
幸村清楚地感觉到,手心中她脸颊的肌肤正在升温。她黯淡的双眼深处,燃起了细微的光彩。
言语所能表达的情感果然太少了。
温柔的亲吻又轻又缓地落在她脸上,一下又一下。她的心湖随之绽开涟漪,一片又一片。
他们时而用鼻尖蹭蹭对方,时而脸颊相贴,时而抵着额头傻傻地朝对方笑,亲昵得仿佛自出生起就一直在一起。
就这么懵里懵懂地嬉闹了很久。
阳光微暖,不远处的三色堇含苞待放。
半个月后,幸村被推进了手术室。
明野在学校请了假,和幸村一家人守着他进去,亲眼看着“手术中”的灯牌亮起。
荻野九十九也来了,最开始他在窗口边走来走去,满脸焦躁难安。毕竟年纪大腿骨不便,一会就撑不住在坐椅坐下。
另一位老人——幸村奶奶带来了织到一半的毛线围巾,见手术室大门合上,戴上老花眼镜默默编织起来。
幸村爸爸坐在离手术室最近的坐椅上闭目养神,幸村妈妈安抚着面色苍白,紧抱着她不放的乃乃叶。
时间仿佛被延长了无数倍,正午明媚的阳光逐渐昏黄。随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立海网球部社员也来了。
他们身穿制服,一个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丸井一看到她就问:“怎么样了,明野!”
“医生说预计六点左右完成,但这种事还是说不准的……”
幸村妈妈问道:“这些孩子是?”
明野为双方做了介绍,看着他们互相问好。
“谢谢你们担心精市,一路赶来很累了吧,请坐着休息一下……都是好孩子。以后有机会请一定要来我们家做客。”
她的温柔从容很快令少年们安定下来,他们在走道或坐或站,一大群人心惊胆战地守着手术室大门,时间的流逝缓慢到了极点。
当明野看到“手术中”的灯灭掉,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身着手术服的护士推开门,解下口罩。护士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明野意识中无限放大。她很想上前去问,但一动也不能动,她看到幸村爸爸跳起来问了什么,护士回答了,她却什么都听不到。
她求救地看向在场其他人。她看到乃乃
叶捏着拳头欢呼,看到他的好友们脸上绽放出狂喜的笑容,看到幸村奶奶抹去眼角泪花,看到荻野九十九抚着胸口微笑,看到坐在她身边的幸村妈妈伏往前排座椅的靠背,单薄的肩膀不住颤抖。
幸村爸爸将哭泣的妻子搂进怀里,对明野说:“精市手术成功了,刚才你也听到了吧。等他醒来,一定最想看到你的笑容。放松一点,回家养足精神吧。”
明野用力点了点头。
几名还穿着手术服的护士将病床推了出来,在医生的指示下,所有人退避到墙边。
幸村躺在病床上,连着输液管和氧气罩。他安宁地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一般,这是因为术前的麻醉效果还没过去。
他被推进了术后观察室。72个小时后,医生确认过状态良好,就送他回到了原来的病室。
第二天下午,当明野来到病室,幸村正靠坐在床头对着窗外的夕阳发呆。火红的夕阳映照着少年身上略显宽大的病号服,让他看起来像是油画中的人物一般。
他没有戴着鼻氧管,没有挂着生理盐水,也没有被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线和监护仪连在一起。
纤瘦俊美的少年向她转过头来,忽而展颜一笑。就好像刚刚睡醒,说不出的慵懒惬意。让人禁不住去想,他做了什么样的美梦。
直到此刻,明野才有他手术成功的实感。越过疾病和死亡的威胁,幸村真的回到她身边了。
她好开心啊。
她向他回以晴空一般明朗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