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张汝成站在墙角下, 一身白袍,十分儒雅。
秋日午后,京城枫红一片, 他这一身白格外耀眼。
舒甜看清他的面容,微微颔首:“张大夫, 好久不见,您怎么会来长宁街?”
话一出口, 她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不是我娘亲请您过来的?我爹爹他……”
长宁街人家不多,张汝成每次过来,几乎都是为了为她父亲董松看诊。
张汝成捋了捋药箱,淡笑一下,道:“我确实是从你家出来的, 不过董伯父的病情还算稳定……”顿了顿,他看向舒甜,低声道:“是我有事,来告知董夫人。”
舒甜这才放下心来, 她抬眸看向张汝成, 表情都松快了几分, 问:“什么事呀?”
张汝成迟疑了片刻, 低声道:“我要离开京城了。”
舒甜眨了眨眼, 有些奇怪地问:“离开京城……去哪儿?”
张汝成凝视舒甜,面色有些古怪,低声道:“我想去云游四海, 治病救人。”
舒甜笑了笑:“好男儿志在四方。”
张汝成仔仔细细地看着舒甜, 企图在她脸上看出一丝不舍或者挽留……但, 都没有。
张汝成垂眸, 心里有些失落。
“董伯父的病情, 如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只能等他自己醒来……我留了方子和一些药材,你们可以继续用着……若是碰到更好的大夫,也可以试试别的办法……”
舒甜认真地点了点头,她一直觉得,张汝成是个好大夫。
“多谢张大夫,我们也会好好照顾爹爹的。”舒甜轻声道,她看了张汝成一眼,他面色有些复杂,似乎满腹心事。
“不过安平医馆一直开得很好,张大夫怎么会突然想离开京城呢?”
张汝成面色微僵,顿了顿,他道:“我不喜欢京城。”
他面色暗了几分,似有些难以言喻的不忿。
“京城里,人的三六九等,格外明显……最高的人主宰一切,我们这些下等人,只能任人宰割,连叫苦的权利都没有……”
他一面说着,语气隐隐有些激动。
舒甜疑惑地看着他:“张大夫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难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张汝成立即敛了敛神,重新挽起笑容,好似刚刚那个愤世嫉俗的人不是他。
“没什么……董姑娘不必为我挂心……我听董夫人说,你在城北酒楼做厨娘了?还未恭喜你。”他声音明朗不少,似乎是真的为舒甜高兴。
舒甜有些心虚,含糊地应了声:“多谢,不值一提。”
气氛沉默一阵。
舒甜笑了笑,低声道:“若没什么旁的事,我就……”
“舒甜。”
张汝成忽然唤出她的名,舒甜愣住。
张汝成手指轻握成拳,胸腔起伏不定,似乎有什么情绪要喷涌而出。
半晌,他开口:“今日一别,未有归期。我想问你……可、可会偶尔挂念我?”
他清秀的面庞,倏而涨得通红,声音都有些颤抖。
舒甜心中微动。
张汝成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
不过是一直避免回应罢了。
舒甜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她想要的,不想要的,从来都分得很清楚。
她轻轻吸了口气,抬眸看他。
相比张汝成的羞窘和紧张,舒甜的眼神却十分坦然。
“我会挂念每一个远方的朋友,包括你。”
张汝成愣住,然后,他的眼神迅速灰败下来。
朋友……他懂了。
片刻后,张汝成苍白着一张脸,拱手,低声:“珍重。”
舒甜唇角微勾:“你也是。”
舒甜与张汝成告别,落落大方。
说完,便与他擦肩而过。
张汝成独立风中,久久不语,秋风刮在面颊上,吹得人生疼。
-
董家小院里静悄悄的。
舒甜入了院子后,关上大门,向东边的卧房走去。
自从董松病了,就一直在这里修养,刘氏便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舒甜轻轻推开房门,室内光线昏暗,许是因为秋日渐凉,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董松照旧,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他面容沉静,看起来仿佛睡着了一般。
董松虽然晕过去很长时间,但在刘氏的悉心照料下,面色尚可。
此刻,刘氏坐在床边的木凳上,头枕着手臂,趴在董松的侧面,沉沉睡着。
深蓝色的衣裙垂落一地。
舒甜轻手轻脚走了过去,靠近刘氏。
刘氏的眼睛紧紧闭着,发髻有些凌乱。
原本乌黑的长发中,已经夹杂了几根银丝,格外刺眼。
舒甜心头微酸。
她拿起薄毯,轻轻盖在刘氏身上。
刘氏睡得并不熟,这一动作惊动了她,她动了动眼皮,醒了过来。
“甜甜?”刘氏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有些惊喜:“你怎么回来了?”
舒甜靠坐在刘氏身边,挽着她的手,轻声道:“娘亲,今日下午无事,我回来看看您和爹爹。”
刘氏点点头,眼尾带着笑意,道:“你难得回来用晚膳,娘亲这就出去买菜!”
舒甜连忙拉住她,娇声道:“娘亲别去了……我晚上还要出去呢。”
刘氏愣了愣,蹙眉道:“怎么,今日还没有下值吗?近日里你已经回得够晚了,实在是太辛苦了!”
舒甜笑了笑:“娘亲……人家给我这么高的工钱,活儿自然会多一些。”
刘氏叹了口气,心疼地看向舒甜,温言道:“累得我甜甜都瘦了。”
可她就算心疼也没办法,为了救董松和养家糊口,舒甜不得不出去务工。
舒甜宽慰她:“娘亲,没关系,等我们熬过这段时间就好啦!而且我在酒楼,大家也对我很好呀!”
说到这儿,刘氏拉过她的手,问:“对了,你上次说你在城北酒楼找了活儿,还没说是哪个酒楼呢?等娘亲有空了……”
舒甜心里微顿,忙道:“娘亲!您就安心照顾爹爹便好,外面的事交给我罢……”
刘氏却不死心,继续问道:“你倒是说说,那个酒楼叫什么名字?”
她见舒甜如此早出晚归,而工钱又这样可观,不由得有些担心,她被人骗了。
舒甜愣了愣,她本来想搪塞过去,但娘亲已经追问了好几次,若是再不告诉她酒楼的名字,恐怕她会起疑心……娘亲什么都听爹爹的,爹爹最讨厌锦衣卫,万一娘亲知道自己在锦衣卫指挥司后厨务工,肯定会逼得自己辞了这份工……如此一来,一家人又会陷入困顿了。
舒甜心思飞转……城北的酒楼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是太大的酒楼,说出来不合适,太小的酒楼,名字又没记住……舒甜正在苦恼之际,忽然摸到了随身携带的牙牌。
这牙牌,是夜屿给她的。
她灵机一动,道:“我在‘夜雨楼’做厨娘,这夜雨楼名气不大,地方也有些偏,都是些城北的本地人才会光顾的。”
刘氏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舒甜硬着头皮笑了笑,撒娇道:“娘亲,我才去不久,和其他人还不熟悉,等我和大家熟络起来,便带你去坐坐,好不好?”
刘氏的面色这才缓了缓,笑道:“那好吧。”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你量力而为,若是真的太累,就别做了……娘亲可以一边照顾你爹,一边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
“娘亲!”舒甜拉着她的袖子,娇嗔道:“甜甜长大了,可以照顾娘亲和爹爹啦!您别老是这么操心,会变老的!”
刘氏本来一本正经,听了她的话,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个丫头!”
舒甜抿唇笑起来。
她轻声道:“娘亲,甜甜会努力赚钱,等我们治好了爹爹的病,重新把无名饭馆开起来,好不好?”
刘氏眼角有些热,轻轻点头。
舒甜乖巧道:“娘亲,我如今负责酒楼的早膳,酒楼见我做得好,便给我安排了一间厢房,若是晚上忙到太晚,可以直接住在那里。”
刘氏忍不住蹙眉:“你们这酒楼也太忙了,晚上都不放人回家吗?”
舒甜的脑袋靠在刘氏肩上,娇声道:“不是您说的,晚上回得太晚,怕不安全嘛?这样多好呀,不但安全,还能省下路上的功夫,多睡会儿呢!”
她笑得十分爽朗,仿佛全然不在意。
刘氏见舒甜觉得好,便也只好接受了。
刘氏又想起一事:“对了,张大夫要离开京城了。”
舒甜点头,道:“我刚刚回来的时候,遇到张大夫了。他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刘氏轻叹一声,道:“我听张老夫人说,张大夫的一位好友,突然自戕了。”
舒甜有些吃惊,问:“是怎么回事?”
刘氏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人是个文书先生,原本时常在武义巷摆摊儿的,但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不开了,唉……这世道,死了比活着容易多了。”
舒甜呆了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刘氏看了舒甜一眼,又道:“不过……张大夫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原本娘还觉得,他是个能托付终身的人呢……”
刘氏一提起这事,就开始喋喋不休。
“等有机会,娘就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女儿家,最终还是要嫁人的,找个好归宿,比什么都强……”
舒甜调皮地捂了耳朵,嘟囔道:“娘亲要不去当媒婆算了,一日能说三遍亲呢!”
刘氏一愣,顿时忍俊不禁。
她佯装要挠舒甜,舒甜咯咯笑起来,母女两个亲昵地闹成一团,就像舒甜小时候一般。
虽然董松依旧没有醒来,但屋内的气氛,明显好了不少。
舒甜陪刘氏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了厨房。
她傍晚时分就要离开,便想为刘氏把晚膳做好再走。
到了小厨房里,舒甜却有些笑不出来了。
她心头微涩,难怪娘亲说要去买菜,家里一点菜都没有了,只有一点糯米、燕麦米等食材。
刘氏独自一人照顾董松,每日都不敢出去久了,每次出门购置食材,都是匆匆地去,匆匆地回来,自己下厨也是极尽应付,随便吃两口便罢了。
舒甜有些心疼。
但此时出去买也来不及了,舒甜便只能在厨房里翻找,她记得以前爹爹会将豆类的食材放入壁橱里储存,于是便打开壁橱搜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