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0;山长要找个什么少年,却万万没想到那少年竟是张衍。
众人交头接耳间,有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山长老先生,你这回找衍儿为的是什么事儿?”
陶汝衡捋了把微潮的胡须,平易近人地呵呵笑道:“自然是来送帖子的。”
帖子!!
顿时,这一片的居民都炸开了。
竟真的是来送帖子的?
何夏兰自觉祝保才入了九皋书院,怎么也能算得上陶山长底下的门生,便多了几分自矜之色,笑着道:“衍儿这个时候估计在家里念书呢,这雨下得太大,许是未曾听见扣门声,我这就去喊他。”
言罢,拿了把伞就走过去扣门。
笃笃笃——
不移时的功夫,门开了。
何夏兰和门里说了些什么,便让开了身子。
张衍抬眼,不由怔住。
陶山长和之前那位先生?
他不敢有所耽搁,忙快步走到了何家屋檐下,躬身行礼。
“学生见过陶山长。”
目光落在面前这一双青袍黑履上,视线向上,俞峻也掀起眼帘看向了他,沾着水汽的眼睫微微一颤,湿漉漉的。
看得张衍心里一突,不自觉又紧张了起来:“先、先生”
俞先生“嗯”了一声。
陶汝衡看着面前的少年,温声问道:“令堂不在?”
张衍如实道:“家母今日一早就出去了。”
陶汝衡微笑地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了。
少年丰神俊秀,沉静温和,方才冒雨前来,足可见这恭敬与诚意之心。
他心中喜爱,越喜爱张衍,便越对张幼双生出了股赞许佩服之意。
需知,孤儿寡母立世不易。能将一手将这少年拉扯长大,培养成如此模样,可想而知要克服多少艰辛。
今日没能见到这张娘子,实在是可惜了。
陶汝衡笑道:“这张衍非但是个少年英才,其母更是颇有林下之风呐。”
俞峻微微侧目。
林下之风,这四字出自《世说新语·贤媛》,“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这王夫人指的便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大名鼎鼎的才女谢道韫。另一位被赞有林下风致的则是又一位知名的才女——薛涛。
陶汝衡此言,可谓是赏识有加。
没见到张幼双的身影,陶汝衡心中低叹了一声,可惜他今日这一番手痒,还欲与这张娘子手谈一局。
陶汝衡抬手摸进袖口,竟是露出了一张长五寸,宽两寸半的泥金帖子,这正是九皋书院的“录取通知书”。
在众目睽睽之下,陶汝衡笑呵呵地将这一张泥金帖子递给了张衍。
“收好了,若弄掉了可不赔换的。”
目睹这一幕,何夏兰整个人几乎都是懵的。
前来送信的并不是什么寻常的报子,而是九皋书院的山长陶汝衡。
衍儿何时这么大的排场,竟然能令堂堂的书院山长亲自动身前来?!
在场的众人平日里哪有机会与
这声闻四方的大儒交谈,此时此刻,俱都热切地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俞峻和陶汝衡很快就从这纷乱的交谈之中,把握到了重要的信息。
张幼双未婚先孕,诞下一子,这几年来,在街头巷尾的风评不算多好。
张衍又是五岁时才勉强学会了说话,平日里默默无闻,并不起眼。
俞峻对于张衍这一家的私生活更没置喙过问的意思,脑子里过了一回,便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转了个身,深黑的眸底清明如霜,看向了张衍,他没说话,只静静地望着,看得张衍心头不自觉一凛,先低声喊了句先生。
“嗯。”
“你写的卷子我看了。”
张衍还没松口气,俞先生冷不防地说出了个令学生们悚然一惊的话出来。
张衍也不例外,听到俞先生提起他的卷子,张衍整个人都绷紧了。
忐忑不安地屏着呼吸等了片刻,张衍听俞先生平静地,视若寻常般地说:“你这卷子写得不错,能进明道斋,入我门下,你可愿意?”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到这位俞先生就觉得亲近。
张衍深深行礼:“能拜入先生门下,是学生之幸。”
既然入了他的门下,俞峻顿了半晌,觉得自己理当要提点两句,便开口道:“旁人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焉用佞,孔门之重在德不在佞。
“行在言先,言随行后,讷于言而敏于行,闲默自守,不求闻达,是为君子。”
张衍眼睫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了眼。
这句话又是出自《论语》了。
有人说:“冉雍有仁德,却没有口才。”孔子说:“要什么口才?尖嘴利舌同人辩驳,经常被人讨厌。他仁不仁,我不知道,但用得着什么口才呢?”
孔子一直分外欣赏这种“讷于言而敏于行”的性格,称之为君子。
俞峻神色平常,纯黑的瞳仁虽无波澜,这句话实际是却是在驳斥众人讥诮张衍他五岁才能言。
意思是,君子都是言语谨慎迟钝之辈。他五岁能言并非愚钝,只是早慧,言语谨慎,所思甚多。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然而没有人比张衍更清楚这句判语的意义!
若能得名士一句品评,一句赏识,可以说闻于士林,流芳百世都不是梦。
他虽然不知道这位俞先生的背景,但必定也是享誉一方的大儒,能得他这句品评,想必在此之后,无人敢说他是个椎鲁无能之辈。
张衍轻轻吐出一口气,站直了身子,目光自众人各异的脸上寸寸掠过。
在这雷声滚滚,风雨交加之中,心情难以自抑地感到了一阵激荡。
少年一向明澈如琉璃般的双眼,爆发出堪比星子般明亮的,意气风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