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闭的车厢内,四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被捆住手脚挨坐在一起。
比起其他三人的瑟瑟发抖,苏韵面无表情地显得异常麻木。
八岁的时候父亲为了给自己买个冰淇淋,路过斑马线被一辆醉驾的汽车撞飞,母亲一直将父亲的死归咎在她身上,骂她就是因为要吃冰淇淋,不然她父亲不会要过马路,就不会被车辆撞死。
如今她十三岁了,可这样的念叨却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起来。
人前,她是位望女成凤的母亲,一人兼职数份工作,支撑她们在这个高档小区昂贵的房贷,还有她的学费以及整个家庭的开支等等,母亲没有在物质上对她有任何的亏欠,却在语言上从未给过她半分温暖。
“都是因为你,你爸才没的,我怎么有你这么扫把星女儿——”
“我累死累活就是为了把你供上一个好的高中好的大学,你要是再不努力,你对得起你天上的父亲,你对得起我这没日没夜的辛苦吗!”
“你干吗要去跟小区里别人家的孩子厮混,那些人都是有钱人,你有这个能力跟人家一起玩吗,你高攀得起吗?”
“我花钱供你读书,不是让你去玩去享乐,你要是下次不考个第一,你就不要回来见我——”
……
字字句句,就像魔咒一样,这么多年来一直回荡在耳边,稍有松懈的时候,这些魔咒就会冒出来,像唐僧念经一般,围着她不停地诅咒。
她很累,她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就算她考上一个好的大学,也无法弥补对父亲死去的亏欠,她相信也不会让母亲改变对她的看法,这些毫无休止的魔咒还会一直循环下去。
或许母亲也不知道她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吧,只能彼此折磨着,循着不是目的的目的就这么一步一步地推着她向前走。
当时学校里有学生因为压力过大跳过楼,她也曾悄悄上去过那个天台,站在那位同学曾经站过的地方,心想着自己要是也从这里纵身一跃,结果会是怎么样?
母亲会哭吗?她会伤心吗?
苏韵没有答案。
但她知道,有一个人会伤心难过。
那个人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她会暂时带她逃离这个压抑的世界,带她去吃糯叽叽的东西,告诉她:碳水会让人快乐。
让她间歇性地拥有了呼吸的空间。
她不敢在明面上和她一起出去玩,怕母亲责怪,她每天需要按时回家,迟到一分钟,母亲都会念叨,迟到半个小时,母亲就会逼问她去了哪里,和谁一起,做了什么。
甚至还会打电话去和同学或老师核实情况。
她觉得很窒息,但她又没有办法,她和期期不在一个教室,她每天只有课间十分钟的时间能与她见面,就算是放学,期期骑着车子从后面追上来,她们也只能简单地说上几句话,等到了小区门口,就不得不分开。
母亲的行为让期期很是反感,她让她反抗,可
她不敢,
她不是怕母亲的淫威,
她是怕刺激到母亲让她做出无可挽回的举动来。
她已经没有了父亲,她不能再没有母亲。
她想着,或许考上大学就好了,到时候就离开这座城市,她要选一座离家很远的大学,远离这个让她无比压抑的家。
当然,如果期期也能考上这所学校就好了。
可大学还好远,她才初二,至少还有四年多的时间,她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熬不了那么久。
还好有期期在,她总会在有限的课间时间里,拉着她的手,去学校里没人的小角落,给她带一些好玩的,好吃的。
几乎每一次在崩溃边缘的时候,她又把自己一步步地又拉了回来。
她不知道,如果没有期期,自己会不会像那位同学一样,从教学楼的天台上一跃而下。
这些如果,她没有办法验证。
她只知道在那段荒芜黑暗的岁月里,她是她生命里唯一的色彩。
除了课间短短的十分钟,还有每个星期的体育课,能给她带来片刻的放松,体育课大部分时间都是自由活动,期期要是有课也会翘课,陪着她溜出学校,去附近的小食店逛。
她们相互拉着手,她喂她吃东西,她们笑嘻嘻地打闹着,只有这时候,苏韵才觉得自己是鲜活的。
她记得有一天下午,是期盼已久的体育课,秋梦期依旧和往时一样,跷了课,陪着她。
那次她们没有去逛街,而是去了河边,学校后面有一条小河,河边种着树,那是周三的下午,人们上班的上班,上课的上课,没有人去河边逛,周边静悄悄的。
她们两人肩并肩靠坐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秋梦期问道:“喂,我上节课让人给你传的那个字条你看了吗?”
她嗯了一声道:“看了,你从哪里抄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上边抄的是荷兰小说作家达林·菲尔德《毫无征兆》里面男女主发生关系的一段描写,看上去含蓄,但有些词却也相当露骨,她看的时候是脸上是面无表情,一边猜测着秋梦期把这东西抄给自己的用意,心想着可能是她的恶作剧,但同时心里却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到底是怎样的情绪,朦朦胧胧的,她也说不出。
如今秋梦期居然又拿出来这个事情来问她,她问她为什么要抄这样的文字给自己,平时她们的小纸条都是写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看着无聊,但每次她却都看得有滋有味,也乐此不疲。
秋梦期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看的时候就觉得这句子挺好。”
“挺好?”苏韵没好气道,“你怎么会觉得那种事挺好!”
秋梦期一向天下无敌厚的脸却微微有些红了,吞吞吐吐道:“你没有觉得那女主角挺像你的么?一样是被嫌弃的身世,一样的勤奋自强不息,呃,我看了她的样貌描写,除了发色的发型不一样,其他的都很像,也很好看……”
苏韵听
到这里,
没来由地从心里冒出一团火,
声音也变得有些硬邦邦:“你觉得我跟女主人公长得像,你就幻想我和里面那男主人公做那种事?”
“没有没有,当然不是,我怎么会幻想你和别人——”秋梦期说到这里,顿住了,却没再说下去。
苏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原本因为恼怒而腾起的火熄了下去,却变成了另外一种难以言说的燥热。
说实在的,这样的情绪陌生得很,她还很小,虽然周遭大人的世界很成熟,也可以随意窥视,她又很聪明,所以她知道很多事,更何况班上很多同学都已经甚至已经在明目张胆地早恋了,虽然就像是过家家那样,幼稚得可笑,但这些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可她却没想过自己和这些事有什么关系。
她觉得自己也不配拥有这样甜蜜美好的东西。
她没说话,靠在树干上,闭着眼睛,脑海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
秋梦期以为她生气了,小心翼翼地探过脑袋,叫了她几声。
“我错了,我以后不抄这些行了吧,你别生气好不好。”
就这么讨好地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好久苏韵这才睁开眼睛道:“我没生气。”
秋梦期看着她的模样,又搞不准她的状态,也不敢乱说话。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因为苏韵在期中考试没能拿到年级第一,回去后被母亲大骂了她一顿,再次拿她父亲的事情出来念叨。
而恭顺了十几年的苏韵第一次爆发了,顶撞了母亲,之后就冒着大雨冲出了家门。
那一次,她在雨中狂奔了许久,直到脱力,最后晕了过去,等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在这座又黑又挤的面包车上,嘴巴里塞着又脏又臭的抹布,同行的还有三个一样年纪的小姑娘。
苏韵当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竟出乎意料地不哭也不闹,就这么麻木地靠坐在车壁上。
她看过不少的新闻报道,知道被绑走之后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她知道不能接受那样的结局,她只等着找到一个机会,只需要寻找一个柱子,一块大石头,或者一面墙,她的物理很好,她知道奔跑速度多么快可以造成多大的冲击力,只要她够快,够用力,她的脑袋就可以开花,如此,就不需要继续在人间受苦了。
以前她不愿逼迫母亲,如今环境逼着她不得不做选择。
当选择只有一个的时候,即便是死亡,也觉得突然轻快了许多,因为不用再有所顾忌不用再犹豫了。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车子外面,喇叭声声疯狂地响个不停,像是有人追了上来。
面包车的玻璃被封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外面,她们被绑住手脚动弹不得,嘴巴也被封住了,无法出声,只能就这样任由面包车因为加速和避让左拐右拐地将她们在车子里甩得七荤八素。
苏韵的头也因此被重重地磕在前头的钢板上,疼得冷哼出声。
就在这时,随着一个巨大的声响,车身猛地震动了一下,她知道后面有车子撞上来了。
前头开车的司机和副驾驶的男人如临大敌,
其中一人道:“居然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丫头,
十二三岁的年纪居然会开车,真他妈邪了门了——”
“不能继续走国道了,直接走村级路,那小丫头应该没开过几天车,她走不了村级路,直接把她甩开,到时候她能自己把自己送进悬崖里。”
苏韵听到“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几个字,一时间心如擂鼓,她心中隐隐有猜测,但她还是不确信。
秋梦期说过,他爸以前私下教过她开车,她能开车上路,但是还不到年龄不能考驾照,难道真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