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宗。
无我殿。
南荣掌门手执一盏清茶,听着楚国的来使喋喋不休,仰头给自己灌了一杯。
可惜效果不佳。
他伸手,示意弟子满上,感觉自己疲惫得快长皱纹了。
“当初陛下将皇子殿下送到镜宗来,就是敬重掌门,相信掌门能将皇子殿下教好,也不枉费掌门和楚国之间的情谊,可如今呢?皇子殿下在镜宗受了多少委屈?若非陛下这次亲临,我们竟然一无所知。”
楚国来使慷慨激昂陈词半天,末了一拱手,目光犀利地看向南荣掌门。
“还望掌门给我楚国一个解释。”
大比才结束,楚国那位陛下还未离开,坐在宾客首位,面上喜怒不辨,抚摸着大拇指上的帝王绿宝石扳指,对使臣的话不置一词。
使臣有了支撑,底气越发足了。
大殿里只有南荣掌门并两位长老,以及侍候的弟子,楚国国君虽然尊贵,但还不到让镜宗上上下下陪坐在侧的资格。
南荣掌门垂目不语,另一位长老虽然面有不虞,却还耐得住,没和他当场吵起来,平白失了体面。
弟子们不敢在这种场合多话,心中却有一杆秤。
百里璟人缘极好,满山弟子就没几个不喜欢他,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输了,还输的那么惨,他们也不高兴,可这不是楚国能拿着他们撒气的原因。
不知不觉的,就有人在心里嘀咕。
自己技不如人,还怪他们吗?
要是能这样算的话,那大比里面输掉的弟子,都得找上自家掌门闹上一场,这还有什么胜负可言?
谁会闹就让谁第一呗。
眼看那使臣说起来就没完,沐青长老先坐不住了。
“这位大人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我镜宗哪里对不住楚国,对不住百里璟?你倒是说说看。”
那位使臣也是寸步不让,眉目肃正,双手笼在袖子里,对她说:
“长老竟然让我说,那臣就斗胆一言。三个月前,皇子殿下遭奸人算计,不得不前往魔域了却往事,可恨那魔域之人奸诈阴狠,皇子殿下身受重伤,险些没能归来,请问,镜宗做了什么呢?”
沐青长老怒道:“我没拦着他吗?他自己执意要去,我们还能如何?”
“自是陪皇子殿下一起去!”使臣想也不想。
他对着殿外的天空一拱手,斩钉截铁:
“既然是皇子殿下的师长,明知学生有难,怎么能袖手旁观?至于您说的拦……恕我直言,您一位渡劫期长老,还能拦不住皇子殿下吗?殿下年幼无知,您身为他的师长,却没能及时劝阻,就是失责!劝了却没能将皇子殿下安抚下来,让殿下迷途知返,就是无能!现如今,当着陛下的面,还如此推卸责任,就是毫无担当!您还有什么话说吗?”
“一派胡言!”
沐青长老被他这一串连珠炮气得面色发白,“有谢斯南带来的晋国供
奉拦着,要我如何阻拦?()”
“???????⒂()_[()]⒂『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使臣抬高了音调,掷地有声,“就算无法劝阻,您要是真心为皇子殿下好,为什么不陪伴皇子殿下一同前去?镜宗如此多前辈高手,若是都去了,就是那怜舟桁再是云顶之下第一人,他又能如何,能伤殿下一根毫毛吗?”
沐青长老浑身发颤,“你简直……”
“沐青长老。”
苍老平和的声音响起。
南荣掌门终于放下茶盏,从自己掌心里抬起头,招了招手,示意她先坐下,转向楚国使臣,平心静气地说:
“我们没尽责?还无能,狡辩,推卸责任?”
使臣如同一只斗胜了的公鸡,气势节节高涨,雄赳赳气昂昂看向南荣掌门:
“掌门有何高见?”
“没有高见,你说的都对。”南荣掌门淡淡道。
使臣脸上绽放出喜色,可他还没高兴多久,就听南荣掌门继续说:“既然我们教不好,让你们意见这么大,那你们就把人领走吧。”
“……什么?”使臣脑子懵了。
“让你们把百里璟带走,”南荣掌门说,“镜宗庙小,容不下各位皇子公主们来度假,平日里懒散娇气就算了,遇到点事就乱了阵脚,毫无大局观,既不懂尊师重道,也不懂做人做事,家教修养更别提。当然,这个不能怪你们,他大多数时候是在镜宗长大,是我们没教好,责任一人一半吧。”
使臣乱了阵脚,“掌门,这,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他为自己的一己之私,害死镜宗十六名弟子,我没找你们要说法,你们还找我撒起泼来了,真把自己当回事啊。”
南荣掌门说到最后,也不想管什么客套体面了,越说越直白。
他是给脸了,可人家感觉不到,反而觉得自己有理了。
那就这样吧。
他这人一向奉行随心所欲。
遇到困难不能让他被打倒,只会让他更无所谓。
脸这个东西,丢了还能找回来。
受了气不撒出去,就真憋在自己心里了。
“南荣离!”楚国皇帝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他叫的是南荣掌门的名字。
南荣掌门叛出楚国时,就把自己的姓改了随母姓,单名一个离。
不知多少年没人这么叫过他了。
南荣掌门平静道:“侄孙子,叫你叔祖父做什么?”
楚国皇帝手上一用力,把自己的帝王绿宝石扳指捏了个粉碎,拇指骨节咔嚓一声脆响。
原本想说的话全被这一句侄孙子堵了回去。
南荣掌门淡淡地说:“别以为你儿子没大没小跟我套近乎,叫我一声师叔小叔,你们就真跟我是同辈,可以和我平起平坐了。现在开始叫我的名字了,逢年过节怎么没见你们来跟我磕一个呢,论起没教养,你们这一脉都半斤八两。”
谁都不是泥塑菩萨,没点脾气。
从前夜
() 起,一个晋国,一个楚国,这两个国家的人就跟闻到腥味的狗一样,轮番来找他都不痛快。
又是找他要说法,又是要求他去处理什么事情,给谁谁谁善后。
还要他们交出门内弟子。
南荣掌门无所谓,可以,他答应了。
不是他遇到事就想着把弟子推出去自己承担,实在是这件事,让他都无颜面对其他人,整个宗门都跟着抬不起头来。
方博轩的事他当晚就查明了,方博轩师兄弟,二人当初离开宗门的记录,返回的时间,全都一一对应,板上钉钉。
事也分大小对错、轻重缓急,这不是能够护短的事情。
要不是魔尊和这两方都找他要说法,他就一鞭子把这两人抽死在戒律台上,免得他们带累镜宗跟着遭殃了。
他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
当了这么多年掌门,他自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怎么就教出了这么一个道德败坏的畜牲东西?
也是他监管失利,教导无方了。
该罚的不是沐青长老,而是他。
比起百里璟,这才是他真正失责的地方。
别说正道魁首的地位,这事要是传出去,镜宗千年名声不说毁于一旦,也会受到极大的影响,未来别人再提起,免不得又是一轮鞭笞。
但这还是小事,他们镜宗又不是靠好名声成的第一宗门,名声差一点而已,又死不了人,真正要紧的是魔尊。
魔尊显然是不准备善罢甘休,是一定要让这二人付出代价。
留在手里也是烫手山芋,不如交出去。
也让这些人自己明白明白,自己都作过什么孽,免得死到临头,还觉得自己无辜冤枉。
至于楚国。
之前是碍于晋国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他退了一步,结果楚国还真以为他怕了。
也不想想,谢斯南可是没了一条手臂。
翎卿斩下来的哪是谢斯南一条手,那是晋国和楚国之间交好的可能啊。
果不其然,一天过去,两方就此闹掰了。
只有楚国一国,还真威胁不到他什么。
皇室招徕的供奉再多,也有个数,他镜宗之内还出得起。
使臣窥探着楚国皇帝的脸色,连忙道:“掌门千八百年前就叛出了楚国皇室,就连皇室玉碟上都没有掌门的名字,怎么算得陛下的长辈呢?还请掌门自重。”
“本座都失责失德还无能了,还跟你自重?”南荣掌门扫了扫衣摆,“要么你们现在跪下来给本座磕一个头,恭恭敬敬叫声叔祖父,本座还能用包容孙子的心态忍你们这一次,要么带着百里璟滚,连带着你们姓百里的一起,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他不提,这些人还真就忘了过去了。
也是,现如今的百里皇室都是那位的孩子。
百里皇室的先祖能杀光自己所有的子嗣,只为了扶持自己喜欢的孩子上位。
被杀的是他们,上位的是
如今的百里皇室,他们记得干什么呢?
有些事,只有受到伤害的人才会念念不忘吧。
就像那位魔尊。
就像被自己亲生父亲逼得不得不改名换姓背井离乡的他。
他不知道,从少年时代起,脖颈上就悬着一把剑、这把剑还来自自己至亲的滋味,和亲眼目睹双亲死去的感受,哪一个更诛心,更让人刻骨铭心,日日夜夜咀嚼着仇恨入睡,想要把仇人挫骨扬灰。
大抵是,一个如阴雨连绵,夜半三更里让人辗转反侧,浑身骨缝酸涩。
一个如烈火炙烤,恨不得当场就把人千刀万剐。
原来是这样。
不知不觉间,他的心早已经歪了过去。
楚国这些人叫百里璟孩子,对他而言,百里璟的年纪固然小,确实说的上一句孩子,但他不认同刽子手的血脉。
仇人就是仇人。
之前是他太宽容了,只想着祸不及小辈。
怎么没想想,好处百里璟都拿了,到坏处了,就不及他了?
没有这种好事。
南荣掌门不轻不重地笑了下。
“还想让我门内的弟子和长老陪他去送死,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他要找死,自己找去,少在这给我学狗叫,我镜宗开门迎客,也能随时送客,弟子均是自愿拜入宗门,要是有朝一日想走,本座绝不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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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荣掌门:“谁跟你们一家人?你开玩笑我可不开,我镜宗长老各司其职,平日里有自己的事要做,没人有空陪他一个一百多岁的孩子过家家。”
事情彻底谈崩。
南荣掌门起身,朝外走去。
沐青长老犹豫了下,跟了上去。
“掌门,掌门……”使臣急着想追,却连一个衣角都没能抓到。
“……陛下。”他冷汗涔涔地回头。
“废物。”楚国皇帝面如森罗,再压制不住火气,一脚把他踹翻到地上,抽过一帮侍卫腰间佩戴的长剑,当头就给了他一剑,“这点事都办不好!”
该要的好处没要到,还连累他被数落了一通。
当真该死。
使臣没敢躲,硬生生挨了,捂着鲜血淋漓的小腹,痛得蜷缩起来,一声惨叫都不敢发出来。
一旁还未离开的侍奉弟子被这一幕惊到,想上来劝,楚国皇帝哐当扔了长剑,踩着一地血泊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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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亦无殊把厨房和碗筷留给山间的草木收拾,自己坐到莲花池边的小木船里,薅了一朵花过来,一片一片花瓣往下扯。
“他生气了,他没生气,他
() 生气了……”
扯到单数(),?詫詢????▆()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又去薅另一朵开的正盛的,“数错了,重来。”
“他生气了……”
“仙尊。”山下忽然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呼唤,清越的少年音,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就停下,尾音里还有点急促。
亦无殊把自己散落的长发撩到耳后,随手拨了下眼前的云雾,薄雾扩散开,露出一幅半透明的山水画来。
是半山腰上的场景。
上次有弟子来打扰过他后,他就在这里设下了结界,未经允许不可入内,那人走到半山腰被拦住,就在那小声喊他。
“有事?”亦无殊靠在木船上,手肘搭着船边。
百里璟被忽然出现的声音吓一跳,上下左右找人,什么都没看到,鬼影都没一个。
他反应过来,看向前方空空如也却就是怎么也穿不过去的石径小路:
“仙尊,是您吗?”
花草葳蕤,苍天大树渗下点点细影。
百里璟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拿出最乖巧最讨人怜爱的表情,“我来找您,是想问您一个问题。”
“说。”
百里璟咬唇,“您临阵改变主意,收微生长嬴为弟子……是为了保护我吗?”
他只能想到这一个有利于他的解释。
当时那样的情况,亦无殊忽然出手救下他,分明是对他有着好感,一切也都如他想象中发展,可到了最后的结果,却把之前的一切都推翻了。
若非如此,他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变故。
短短几天之内,他的损失不能用惨重来形容,苦心经营了上百年才养出来的人脉,转眼间就被人砍掉了大半。
要不是从小在皇宫长大,心理素质过硬,他差点吐出口血。
“?”
亦无殊坐直了,“保护你为什么要收他做弟子,我收他是想要他啊。”
他理解不了这个脑回路。
这回答无异于给百里璟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理状态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可是为什么?之前不都好好的吗,为什么您突然就变了?”
亦无殊想了想,问他:“你知道宫廷玉液酒的下一句吗?”
仿佛是猝不及防的一个惊雷,百里璟心脏急遽收缩,短短时间内,脑子里就闪过了几百个念头。
亦无殊为什么会知道这句话?
难道他也是……
他又为什么要问出来呢?不怕被人怀疑夺舍吗?
难道是想找到同伴?
多年在异界求生的经历让百里璟没有急着承认,而是做出惊讶表情,“什么酒?宫廷……您是喜欢这种酒吗?”
“不知道啊,”亦无殊也不失望,“他就知道。”
他?
微生长嬴?
这下百里璟的脑子是真成浆糊了。
微生长嬴……也是?
他艰难地做了最后一次试探
() ,“您收他,是因为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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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璟:“……”
他想问的不是这个!
他本来是来打探亦无殊异常的,谁知想要的答案没有得到,反而被甩了两发天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