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梦境的苦涩余味。
对了,冰凉的水珠惊醒他之前,他在做梦。
阿洛闭了闭眼,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吐息化作白雾。
地牢寒冷,身体强化魔法失灵,他久违地感到寒冷。这份寒意渗透睡梦,让他梦见一系列与寒冷有关的破碎记忆。
连串的、他不太愿意回想的遥远迷梦。
多年前,他被狠狠推倒在孤儿院中庭地面,他的背脊贴着冬日的大地,唯一的庇护是一件粗糙的衬衣。那时占据阿洛心灵的只剩这么一个简单的念头:
好冷。
“怪胎!”
推他的人尖声喊。
怪胎。声音远去了,儿时的世界一并远去,
雪山之上的流岩城成为他的新世界。
那时奥西尼家加上阿洛总共二十五名魔法学徒,一半是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他不是唯一的孤儿,最初和大家关系还算融洽。
但从某一天开始,不再有学徒主动和他一起进餐或是出去玩闹。
或许因为传言说他来奥西尼家的途经并不光彩,也可能因为他开始正式魔法修习不满一个月,居然就能熟练施展护身咒——比他早一年成为学徒的人都做不到。
怪胎。古老堡垒的走廊和中庭上,一双双沉默注视他的眼睛里写着熟悉的词眼。
阿洛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童,但他那时候就拒绝被任何人轻率地定性。
他走近时,学徒们会谈笑着
转过身去,好像他是个飘悠悠路过的透明幽灵。但他恍若不觉,顽固地向所有人搭话。于是其他人就东拉西扯,拒绝和他展开真正的对话,后来干脆假装听不到他的声音。
阿洛没有学乖,依然和所有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每天,每一餐。与其他学徒迎面碰上,他笑着问好,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回应。
这种仿佛活在自己的现实里的抵抗只愈发激怒对方。
阿洛的羽毛笔和墨水总会离奇消失,于是他提早学会了基础变形魔法,随时随地可以变出书写工具,领会魔法本质的速度让负责教导学徒的法师惊叹。
床铺上经常会多出几个钉子、某些生物的尸体,他为此自学构建魔法护壁,将房间属于他的一角保护起来。
他下楼梯的时候容易背后多出一双手、或是一阵足够把人垂落的强风,他于是悄然精通浮空术,并且注意锻炼身体,以便在落地前就能浮起来。
看着他的那一双双眼睛都在等着他失态,等着他控制不住情绪,愤怒、委屈、悲伤、失落,哪个都行,任何情绪波动都能证明他被他们伤害到的证据。
但阿洛偏不。
大约是他来到奥西尼家的第四个月,沉默地看着他的眼睛多了一双。
矢车菊蓝,属于比阿洛还要小两岁的女孩。但她每次出现,他几乎都在仰视她。
因为她是家主的爱女、魔法资质出众的大小姐迦涅·奥西尼。她并不和学徒们一起学习,生活在宽阔城堡另外的区域。
她固定出现的场所只有母亲身侧,其他时候像个古堡魅影:
灰棕色头发,穿着让人想起月亮的浅色衣服,突然出现,而后突然消失——长桌的上首、台阶的顶端、塔楼的窗户后,都是阿洛必须抬头才能对视的地方。
和其他盯着他的人不一样,与阿洛对上眼神,迦涅从来不会躲闪,不会匆忙假装看别处。
她大大方方地看他,并不掩饰她在观察他。她略微偏紫的蓝眼睛里有探究,以及一点不明显的戒备和敌意,仿佛她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威胁。
与生俱来的好胜心让她留意他,但这种关注并未改变阿洛的境遇。他的处境全在她眼里,但她只是看着。
很多次他们的视线对上,阿洛在迦涅的脸上看到疑惑。
她不理解他为什么不强硬地欺负回去。她好像确定他有反击的能力。
阿洛来到奥西尼家满一年,他依然没有和大小姐说过话。当然,绝大多数学徒都没有。
至于阿洛,所有学徒都已经不再和他说话。
满月节前夕的流岩城降下当年的第一场大雪。龙脊山脉的雪比平原上更冷冽。
一群会点魔法的孩童凑到一起,玩雪的方式奇招迭出:操纵火球在地上融化出图画,把雪花放大十倍冻成摆件带回房间,给雪橇施漂浮咒竞速……诸如此类。
阿洛没有强行加入人群。他在中庭边缘用手滚雪球,堆出一个朴素的、与他几乎一样高的雪人。
赤红近黑的龙脊山脉树莓是眼睛,没有胡萝卜,就削了一块土豆出来当鼻子,最后用手指画出大大的笑弧。
这是他堆成功的第一个雪人。他想那么做已经很久。在孤儿院时他还太小,没法独自完成这项壮举。
雪人迎着晃眼的太阳站了没几秒,砰,一个火球从后正中它的后心。
阿洛的雪人傻傻笑着,朝他溃塌,还没砸到他的脚上,就已经彻底融化了。
肇事者一脚踩烂了雪人又已经结冻的残骸,反复踩过的冰雪上留下暗色的脏污。阿洛盯着他,对方还在痛快大笑:“你这是什么表情?哭了?终于要哭了?”
阿洛没说话。
于是对方抬高声调大叫:“快看,都过来看,怪胎要哭了!”
污浊的雪漫进阿洛的靴子里,打湿袜子。好冷,他想。
雪块和冰渣从地上飞起来,冲向还在呼朋唤友的男孩,凝结成一层茧般的壳子,转瞬之间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原地封成一个姿态滑稽的雪人。
“杀人了!”有谁尖叫。
另一个人的手臂一扫,阿洛跌坐到地上。
他看着人影忙乱地凑过来,敲开雪做的壳子,吓得脸色发青的男孩身体还裹着雪,只顾着大口喘气,眼泪流淌下来的瞬间就因为低温冻结。
‘受害者’喃喃着:“我要窒息了!我差点喘不过气!”
他明明留出了足够的呼吸空间,阿洛腹诽,但他什么都没说。
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火焰的人影围过来,许多的拳脚向他俯冲,雪水渗进他的衣服里。阿洛还是笑着,语调轻飘飘的:“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我只是想要一个雪人。”
“你这个——”
要淹没他的人群忽然如潮水分开。
迦涅·奥西尼只需要站在那里,就施展了分海的魔法。
她走过来,长大衣是白色,平顶毛毡礼帽也是白色,栗色毛围领用一枚海蓝宝石领针固定。阿洛也说不清为什么他会记得这样的细节。
喀嚓喀嚓,迦涅踩着碎雪,缓步走到阿洛面前。
刚刚还叫嚷着的人一个个安静得像是忘了怎么说话。迦涅年纪虽然小,但很有威严,平时看上去严肃极了。
奥西尼阁下明令禁止学徒用魔法攻击彼此,大小姐一定是容忍不了阿洛破坏规矩,所以才罕见地站出来,要给他一个教训。
寒风都吹不散的幸灾乐祸无声地流淌开来。
阿洛还坐在雪地里,于是又一次,他不得不抬头仰视她。
她看了他好几秒。
“起来。”她说,出乎所有人意料,那并非命令的语气。
阿洛没反应过来。
迦涅突然俯身,大衣下摆陷进灰色的浊雪,立刻多了块鲜明的暗渍。但她浑不在意,只是径自在所有人注视下向他伸出手:
“你打算让我干等多久?
“起来,阿洛。”
原来她知道他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