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的呼吸惊讶地缓了半拍。
“算上刚到黑礁的那段时间,大概有两年多的时间,我没有一晚是真正睡着的。”
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
“也没什么特别独特的内情,你应该也听说过,奥西尼家每一代的继承人,并不是严格按照血脉选定的。家主位置每次变动都会见血。上一代家主的孩子会占一些优势,但说到底是各凭本事,赢家通吃。学徒篡位,事后才找个奥西尼家的人联姻,这样的例子也不止一个。”
她轻轻笑了声。
“我认识的人一下子都成了潜在的敌人。”
所有与她共享一个姓氏的人,母亲的同门还有学生……构建她认知中‘世界’的绝大部分人一下子都拥有了一重新的身份:
潜在的敌人。
又或是潜在敌人可能的朋友。
梦中是法师最脆弱的时刻。迦涅不敢彻底入睡,总是在身边布置下重重防护、预警还有反制的法术。哪怕只是细雪擦过窗棂的响动,她也会立刻醒过来。
一旦离开卧室,迦涅就需要时刻在人前表现得警醒、神采奕奕,强大并且自信。
那段时间她为此喝了太多提神药剂,后果就是,现在市面上能买到的常规配方对她都已经不起作用。
兄长贾斯珀是唯一不可能与她争夺家族魔法传承的人。
迦涅在所有重要的事上信任他、倚重他,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她可靠的副手兼参谋。也只有迦涅知道,她对贾斯珀的情绪远远比这复杂。
每每她在独处时想到贾斯珀,心底那丝对同胞哥哥的警惕就如同洁白雪地上的枯枝、新衣服上的污渍,想无视都做不到。
有这样的怀疑也很合理,毕竟在母亲出事前,兄妹两人从来称不上亲近。血亲的退场反而将他们前所未有地紧密绑定在了一起,两人间也爆发出之前十多年没能培养出的信任与亲近。
即便如此,她无法忽视残酷的事实:换作她来刺杀自己,也会从贾斯珀那里入手。
略显漫长的沉默后,迦涅用一句话总结刚才瞬息间在脑海中重演的数年:“其他的细说也没意思,都是你没兴趣听的无聊内斗故事。”
长期睡眠不足,外加龙魔法对施术者的负面精神影响,等到族内的局势基本稳定,她的多疑、神经质和暴力倾向已经接近病态。
“在永夜修道会待了差不多一年,我差不多能正常入睡了。”
不单单是按部就班地入睡醒来,在其他方面——待人接物、生活节奏、表现在外的性格,她逐步重建她这个年龄的望族法师该有的样子,重归正常。
近乎正常。
迦涅一眨不眨盯着墙上的斑点,金瞳有些空洞。光线昏暗,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盯着的,是
() 旅舍陈年的污渍,还是无时不刻凝视着她的虚幻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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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甘泉镇这片土地的不良影响渗透进了梦里,我才又有点不对劲,失手伤到你,”迦涅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回今晚的意外上,“之后我会注意。”
她翻了个身,呼出一口气,像要轻飘飘吹散与阿洛之间凝重停驻的夜色。
“我说这些,只是解释刚才的事。这些事你之前不想听,我也没打算讲。毕竟你肯定也能拿出你过得很辛苦的例子。我不需要你同情我,也不想要。”
她每个词都说得和缓,甚至称得上温和。但措辞又是那样坚定强硬,没有一丝转圜的缝隙。
阿洛原本微分的双唇便紧紧闭上了。
在他们此前的争吵里,即便没有掰碎了讲那么明白,这些事实彼此也都应该一遍遍地温习。但大概身体上的疲倦和噩梦过后精神报复性的兴奋,会让人控制不住想做些无意义的事。
比如解释不需要解释的意外,比如重申不言自明的界线。
所以迦涅便放任自己说了下去:“比谁过去几年过得更惨很没意思,大家都不容易,但那又怎么样?你会突然转性后悔离开流岩城,放弃现在的一切,求着古典学派重新接纳你?”
她好像真的顺着自己的话想象了一下,再次低低笑出声。
“不会吧。
“同样道理,你和我讲一百个你被打压排挤的辛酸小故事,我也还是会做该做的事。所以——”
阿洛突然插口:“这种事不需要你提醒我。”
迦涅不太习惯被人粗鲁地打断,没能立刻拾起截断的话头。
他好像就是吃定了这点,自顾自说下去:“找到问题源头,阻止甘泉镇继续异变,不管是你还是我,现在要考虑的事是一样的。”
她哑然沉默。
“也就是说,活着离开这里之前,奥西尼家的立场,古典学派革新派的分歧……这些东西现在都无所谓,不是吗?”
很难反驳。
“我们现在就是暂时合作,不需要再多想了,可以吗?”
迦涅很想再次翻身,但现在这么做就像是当了逃兵,怪可耻的。于是她只是将已经拉到鼻子的被子悄悄往上再提了一点,半晌,闷闷地说:
“哦。”
“那就不要说话了,睡觉。”
“我睡不着了。”这次是实话。
阿洛深吸口气:“大小姐,你是希望我也给你来个手刀安眠套餐吗?还是一杯热牛奶?”
“都不要。”
“……”
迦涅又来回翻了好几个身。被褥和衣物摩挲,头发和枕头碰擦,明明没人说话,却好像比之前要吵闹了百倍。
阿洛放弃闭目养神,盯着窗外的一个点开始假扮雕像。
“小时候你经常会讲的那些故事。”迦涅毫无铺垫地来了一句。
阿洛装傻:“什么故事?”
她完全无视他,理直气壮地提要求:“艾洛博的故事。你说的没错,我得睡觉,听故事催眠。”
“……”明明提议暂时放下立场争端的人是他,阿洛好像被她转换自如的态度噎住了。
过了片刻,伴随着一声忍耐的叹息,黑暗中再度响起语声:
“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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