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没有回答。
阿洛手上终于停下来,他看向迦涅,她依然手撑着脸颊,眼睑半阖着,竟然像是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装睡就是你的回答吗?”
银白的眼睫微动,她淡然启眸,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注视。
阿洛的发色深,他的影子浮在在她金黄的虹膜上,对比鲜明得让他怔了一下。
“我没有理由回答你。”迦涅平静地说。她略微移动视线,看向地上被他冷落的半成品探测器。
只是眼球稍有转动,她的眼睛里立刻再无他的身影。
很正常,他的倒影也好,别的东西也好,终究都只是浮掠过她的视野,无法停驻,留不下多余的痕迹。
阿洛哑然。他也不再看她,熟练地两手各持一件细巧的工具,开始组装小道具的收尾工作。
但没过多久,他又突如其来地抛来一问:“伊利斯突然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也与传承的代价有关?”
迦涅这次沉默得更久。
就当阿洛以为她要将缄默贯彻到底的时候,她才回答:“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阿洛面露沉思之色,她却直接起身:“快点。不然我先去镇长家了。”
他不仅没有加快动作,反而突然抬头,愕然看着天空。
迦涅莫名其妙,循着他的视线也望过去。
一只灰扑扑的铅色机械鸟盘旋了一周,越过围墙,朝着阿洛飞扑下来。
※
“老爷,下午茶——”
“我不下去了,让太太和其他人自己吃。”
雷夫·费米在起居室烦躁地来回踱步,挥退了来询问他是否下楼吃点心的女仆。
等门小心翼翼地合拢,他又突然想起什么,面上闪过恼火的神色。他急忙一个箭步过去抓住门把手,想要抢着女仆没走远再增加新的吩咐。
但是门把手纹丝不动。
雷夫的手心有些黏糊,他立刻在裤子上擦了擦虚汗,重新试图开门。
还是一动不动。
门把手就好像突然焊死了,成为了结实木门的一部分。
雷夫吓得连退了两步,镜片后充血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惊疑不定地盯着眼前突然变得陌生的房门,大气不敢出,等了几秒,他飞快地转头脑袋,在房间里看了一大圈。
什么都没有。
但是他摊在窗边写字台上的信件……好像和刚刚有哪里不一样了。
雷夫瞳仁惊恐地扩张,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在他的背后。
“啊!!”雷夫惊叫一声,朝旁边跳开。
他的脚却僵硬得不听使唤,笨拙地绊到地毯,他当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他也顾不上疼痛狼狈,手脚并用就要往窗口逃。
“唉,太不禁吓了。”
同一个声音又叹气。雷夫不敢回头看,跌跌撞撞地一边往前爬,一边试图站起来
。还没挪出一步,长袍衣角和一条腿就斜插进他的视野,将他的路挡住了。
然后,一个人就笑眯眯地俯身下来,抬手先替镇长先生正了正跌飞下鼻梁的银丝边眼镜。
“费米先生,希望你回答几个问题。”黑头发绿眼睛的英俊青年很友好地对他说。
是那个和通缉中的短头发女法师一伙的外乡人,从市政厅地牢离奇消失的家伙!
“你——!你……”雷夫抬高嗓门,“来人!”
“没用的,这间房间现在无论发生什么,外面的人都没法发觉。不信你再试着叫两声,”阿洛适时停顿,给雷夫充分的呼喊求助时间,甚至笑笑地鼓励他,“再大声点,加油。”
雷夫嘶声喊了两句,平时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探头进来的仆人们却毫无反应。冷汗从后颈流进衣领深处,他明白这个黑发法师说的是真的。
之前命人把他扔进地牢里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这身材颀长的青年站在他面前,雷夫才意识到他和一般人印象中的法师似乎不太一样。从他的体格到看似松弛的站姿,都透出明确的攻击性。
雷夫面色惨白地站直了,试图让自己在对方面前显得不那么矮小:“你想问什么?”
“先在行游商人那里看中烛台的人是谁?又是谁先提议使用烛台消除镇民痛苦的记忆?”
清脆却冷淡的女声在雷夫右后方响起。又是背后。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发抖得爆炸了,随即才发觉这嗓音颇为熟悉。
白发金瞳的年轻女士同样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从他的视觉死角绕到他面前,神色淡淡地看着他一点头:“又见面了,费米先生。”
“奥西尼小姐……”
“请回答我的问题,”迦涅·奥西尼顿了顿,看向一旁被镇长一番大逃亡动作踢翻的椅子,“你可以坐着说。”
雷夫的视线在这两个人之间来回挪动。黑发碧眼的青年笑得一脸无害,但一想到他刚才是怎么捉弄他吓得半死,雷夫就对他又是恼恨又是惧怕。
相比之下,不苟言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迦涅,反而成了更让人安心的那一个了。
“我说,我说……”雷夫缩在长沙发远离两人的一侧,一边喘气一边组织语句,“烛台是伊莲买的,仪式也——”
他沉默了半拍,意识到之前他没有和迦涅说过烛台的仪式。
“你之前给奥西尼小姐的说法似乎有很多漏洞。我出于好意提醒一下,在伊莲女士讲述的事情经过里,镇长先生你才是那个贪婪的坏人。”阿洛适时出声。
镇长立刻明白了状况,一咬牙承认了:“没错,之前我确实没有对奥西尼小姐说实话。毕竟……我身为镇长,主动惹来祸事,我不想让人知道。”
迦涅不为所动,再次重复问题:“所以,并不存在你看中烛台,伊莲女士抢先一步买下这回事?”
雷夫茫然地眨了眨眼,恼怒地叫了一声:“她说谎!”
见迦涅毫无反应,他有点讪讪的,继续说:“
伊莲用那个烛台举行仪式,也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她知道我一直为怎么解决陈年旧事烦心,是她告诉我或许有方法。”
“麻烦详细描述一下那个仪式。”
“每次都是晚餐会最后,伊莲女士会到餐厅边上的小房间里等着,让大家一个个进去。就像是在教堂里聆听忏悔一样,听大家祷告。我在外面偷偷看过,她每次都是拿起点着全新蜡烛的那个烛台,趁祈祷的人低头,让蜡烛光落到他们身上。然后……”
雷夫说到这里,脸上出现了恍惚的神色。
“他们就真的忘记了。挂记了十几年一十年的仇怨,就突然间不存在了。”
“这样的仪式一共举行了几次?”
“五次,”雷夫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第一次成功之后效果那么好,不止是晚餐,我还在祈祷日的下午茶时候叫人过来。同样请她举行了仪式。”
对不上。伊莲声称,烛台是在第四次仪式的时候被偷走了。
“第一个人失踪是什么时候?在烛台失窃前还是后,具体哪一天?”阿洛突然插口。
雷夫听到这个问题呆了呆,显然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奇怪:“第三次仪式之后,上上个祈祷日的第一天……也就是十天前,磨坊主家的老头约瑟夫不见了。他疯疯癫癫的,整天往外乱跑,那个时候也没人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雷夫痛苦地将脸埋进了手掌,懊悔为什么没有更早察觉事态不对劲。
迦涅继续发问:“我再确认一次,早在露露来甘泉镇、幽隐教堂当夜失窃之前,就已经有人失踪?”
雷夫伸出脖颈看她,讷讷地点头。
刚才伊莲说到烛台失窃后才有人消失,迦涅就察觉了这个出入。但两人说法的偏差不止这一个,她也就没有细究。但现在看起来,伊莲说谎的可能性更大。她看向阿洛。
“我偷听到的谈话里没有直接提第一个人失踪是什么时候,但很显然不是这几天内才有的事,”阿洛盯着雷夫,“后面几个人消失的日期,你都记得清楚吗?”
雷夫露出他宁可记不清楚的痛苦表情。
“约瑟夫不见之后四天,上周的祈祷日前夕,就又有人消失了,而且一下子是两个,是第一次接受仪式的艾尔兄妹。我那时候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谁知道又一次仪式之后,不见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不仅仅是参加过仪式的人……”
他开始详细计数失踪的每一个人消失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