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悠悠三载过,已是壬辰年(大章)(1 / 2)

晚明风华 戈昔 9307 字 1天前

第208章 悠悠三载过,已是壬辰年(大章)

朱常洛是个喜欢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话的人。

他识字很少,没法子写文章记载自己的心声。可是他又有很多话不知道对谁说,也不敢对别人说。

娘亲告诉自己,宫里很多人都是皇贵妃的眼睛。自己说错了话惹得皇贵妃不高兴,母子二人的日子就会更苦,被欺负的更狠。

所以很小的时候,他就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话。他对自己说的话很少忘记,

就像写在心里一样。

「己丑年四月初十卯时初刻,我看到了先生。」朱常洛心中对自己说道。

「虽然我不认识先生,今日是第一次相见,可我知道,这一定是连娘亲都听说过的丶连中三元的大明神童。」

「在我第一眼看见先生的时候,他正站在门口,清晨太阳的阳光从后面照在他身上,就像镀了一层金,就像是一座神像。」

「我看到这道身影,忍不住鼻子一酸,我的眼泪快要下来了。我想哭,可是我又想笑。」

「先生来了。」

「娘亲说,先生是第二个可以依靠的人。天地君亲师,先生是自己的老师。

先生来了,自己是不是就不用那麽害怕了?」

「娘亲还说,先生虽然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可先生是国家祥瑞,大明神童,

是天下最聪明,读书最厉害的文曲星。让我一定要听先生的话。」

「先生走进来了。他说殿下你安生坐着别动,臣来拜见你。然后我看到先生跪下来,对我下拜。」

「我非常惶恐,想站起来扶起先生,我不想让第二个可以依靠的长辈给我下拜。」

「可是先生令人按住我,说这是国礼,祖制。皇子出阁读书,老师一定要先跪拜,错不得也省不得,让我安生受礼。」

「我看到先生行了礼,整衣起来,就赶紧站起来给先生行拜师礼。娘亲说一定要拜先生,这是尊师重道。」

「先生一脸关切的看着我,说殿下怎麽这麽瘦啊,是肚子里有虫子作祟吗?

「我听到这话,忍不住又想流泪。娘亲说的对,先生果然是关心我的人。父皇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种话。」

「先生虽然比我大不了几岁,可是先生的眼睛很深邃,让我很安心,我觉得先生很高大,就像景阳宫门口的那颗梧桐树。见到先生,我有很多心里话想说「先生温和的问我,殿下啊,你这次出阁读书,陛下召见过你吗?怎麽叮嘱殿下的?」

「我听到先生的话,都不知道怎麽回答,心中非常羞愧。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父皇了。最近一次见到父皇,还是几个月前过年时见过。可是听说,三弟天天能见到父皇。」

「先生没有再问,好像都知道了。他取出一本书笑道,殿下,我们先来学《三字经》,这是启蒙之经典。等殿下学完《三子经》再学《千家诗》丶《幼学琼林》,就可以学《皇明祖训》了。」

「我说我知道皇明祖训,但是没有学过,他们提到皇明祖训都一脸严肃。先生,皇明祖训是不是很难学?」

「先生笑着说,殿下放心,一点也不难学。我们--殿下是太祖后裔,当然要读皇明祖训。学完这些,就学四书五经。」

「接着先生就打开书卷,念读三字经给我听。他念一句,他就在纸上写字,

又让我和他一起写。还捉着我的手,教我一笔一画的写字。先生的字真好看。」

「我写的歪歪扭扭,先生一点也不生气,也没有不耐烦。写了几个字,先生夸我说,殿下真是天资聪睿,一学就会。不过,殿下的身体太瘦弱了,要多进食,多健体。」

「我真的好高兴,原来我也是聪明的。先生人太好了,要是父皇也像先生这样多好啊。唉,先生如果是父皇就好了。」

正在教授朱常洛写字的朱寅,当然不知道朱常洛心中在自言自语。但他能看出,朱常洛很是高兴,已经对自己生出依赖之心,甚至有点孩子对父母的孺慕之情。

朱寅不禁有些同情,难免侧隐之心了。

历史上的朱常洛有多凄惨,朱寅比谁都清楚。

朱常洛绝对是明史上最凄惨的皇帝。三十八年如同囚徒的生活,昙花一现般换来二十多天的短暂帝位。

母亲死了难以安葬,妻子死了难以安葬,数十年处在生活拮据丶缺医少药的窘境,物质上供给经常被故意掐断,精神上被压迫欺凌,行动上不得自由,人际关系上被隔离孤立,还长期被严密监视一举一动丶一言一行。

就说这次所谓的出阁读书吧。

礼仪规格一降再降,简陋到无以复加,将出阁读书的政治意义刻意淡化到极点。

而且朱寅能看出,朱常洛虽然还算聪明,可底子太差了,连「初」字都不会写,握笔的姿势都不对。

识字水平不如同龄段的普通孩子。

显然,王恭妃自己的文化水平也不高。

当然,朱常洛这种教育程度的皇子,在大明朝绝非个案。

在朱寅看来,明朝皇子教育极其失败,甚至不如南北朝时期的鲜卑皇室和前元皇室。

到底有多差?很多皇子文理不通,书法拙劣,缺乏严格的系统性教育。半文盲甚至文盲大有人在,既不能读通经史子集,也不能写出一笔合格的字。

为了防止太子夺权,太祖废了东宫属官系统,所谓的詹事府丶左右春坊丶

司经局都是虚设机构,纯粹成为翰林官兼职丶转迁的虚职。至于东宫三少也都是虚衔,并非专属。

这使得明朝太子的教育水平,远不如历代。

明朝皇子的教育是最轻松的,几乎就是放养。想学就学,就来就来,想走就走,养出来一大堆学渣。

不但管理松散,而且读书的年纪很晚。

百姓子弟五岁开始发蒙,一般五六岁就要上社学丶读私塾。

但皇帝的儿子可能十岁还没上学。甚至终其一生学不完《论语》,读不完《

千字文》。

光是皇帝,就出了几个半文盲甚至文盲。其馀的虽有些文化,也很少能比得上秀才。

因为对藩王的藩禁制度,诸王宗室子弟的教育也很糟糕,很多养尊处优的宗室都是文盲。

直到晚明才设置宗学。初衷还不是教育,而是抑制宗室高发的犯罪率,提高发放宗禄的门槛。

现实中,明朝皇室搞出了奇的后妃教子。

什麽是后妃教子?就是皇子在十岁或者十几岁出阁之前,由自己的母亲来教学。

眼前这可怜的皇长子,之前就是王恭妃自己教的。

可明朝后妃都选自平民之家,又不是官宦贵族之女,她们本身受到过多少教育?加上男尊女卑丶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社会氛围,她们能通读《论语》就很不错了。

有的后妃连《三字经》也认不全。比如王恭妃这种宫女出身的嫔妃。

这种文化水平,加上舍不得儿子吃苦受罚,可见能教出什麽名堂。

辅助后妃进行年幼皇子教育的还有宦官。真就是长于深宫寺妇之手,连个正经老师都没有。

而相同年龄段的平民子弟,已经背着书包上学堂,被社学老师罚站丶罚抄,

戒尺训诫了。

等到所谓的「后妃教子」结束后出阁读书,皇子往往十多岁了,错过了最好的学习阶段。而相同年龄段的平民子弟,优秀者已经开始考秀才。

明朝皇帝大多数不如正常人,教育失败是最大原因。

不过让朱寅感到欣慰的是,朱常洛比他想像的聪明,是那种性格内向,又很内秀的孩子。

更重要的是听话,对自己这个老师很是敬重。

这就好办了。

虽然只有他一个老师,但他也不是一直待在课堂。

皇子读书日常本来自有制度安排。可只有朱寅一个老师,老规矩也就无法实施。万历乾脆在谕旨中改了规矩,一切简化。

朱寅以后每天卯时六刻进宫,讲授教习不到两个时辰,就可以下课了。

然后,朱常洛每天下午温习上午的课。

每隔三天,就是温书日。这一日他不用上课,只需要吩咐朱常洛将这三天的课温习一遍。

也就是说,上三停一。

根据讲课内容,朱常洛每天要写一百个大字,冷天只写五十个大字。每逢节假日,也可以不用上课。

这麽算起来,朱寅其实还是比较轻松的。

和满清皇子繁重的课业相比,朱常洛的课业轻松太多了。

朱寅在右厢房待到已时,等到教授朱常洛十个汉字,又布置了课业,这才勉励一番,准备下课。

临走时,朱寅对郑贵妃派来监视朱常洛的宦官宫女说道:

「皇长子殿下身份尊贵,你们身为内臣,理应好好侍奉殿下读书。若是有所怠慢,就是有违礼法。」

众人不敢顶撞名气极大的神童状元,唯恐被神灵降罪,只能敷衍着说「先生放心,不敢怠慢」。

即便他们是郑贵妃的人,也不敢对朱寅无礼。

因为朱寅的名气实在太大了。

连中三元的大明神童,自古未有,那就是在世的文曲星君,神灵护佑。这些宦官宫女怎敢得罪?

对朱寅不敬,他们害怕遭到神谴。

实际上别说这些小人物,就是迷信的郑贵妃,也不敢对朱寅下死手。朱寅十二岁连中三元,这个身份实在令人发忧。

朱寅知道真正的后宫之主就是郑贵妃,宫中一手遮天。就连田义丶陈矩等司礼监权监,也不敢明着反对她的权威。

所以朱寅也不能把这些鹰犬如何,只能不轻不重的敲打一番,让他们有所收敛,不要太过苛待皇长子。

朱寅当即取出一些金瓜子,分给这些鹰犬,让他们好生伺候皇长子读书。

其实就是花钱让这些鹰犬高抬贵手,对朱常洛好一些。

众人都是点头哈腰,受宠若惊,连说会照顾好「幼海」。

做完了这些,朱寅才和朱常洛相互拜别,在学生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离开皇极门。

朱寅一离开,朱常洛立刻失去了刚才的那种安宁。他看到先生的背影不禁流下眼泪,似乎再也见不到先生。

朱常洛心中对自己说道:

「先生走了。我真的害怕,先生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出现。外面这麽好的春光,先生走到春光里去了。可是我又要被送回景阳宫,就像小鸟关在笼子里。」

「先生,我真的不想被关在宫里。我害怕父皇,害怕郑娘娘,我真的很想跟着先生,出去看看啊。」

朱常洛心中生出一股冲动和勇气,他忽然站起来,跑出右厢房,对着朱寅的背影喊道:「先生!」

朱寅回过头,转过尚嫌清稚的脸,拱手道:「殿下。」

朱常洛一脸孺慕,「先生明日还会来麽?」

先生的笑容在阳光下灿然生辉,说道:「殿下放心,回去好好温习课业,臣明日会再来的。」

朱常洛顿时放心了,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慰,似乎自己也沐浴在烂漫的春光下了。

「先生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温习功课。」朱常洛开心的笑了,露出缺失的丶

还没有换齐的乳牙。

却见先生挥挥手,越走越远。

先生走了,朱常洛感觉自己的魂魄也跟着先生走了,走入了皇宫外的广阔天地。

四月十二。

翰林侍讲丶左中允朱寅上疏,请求赐予皇长子象之,便于皇长子出行读书。

奏疏中有这样一句话:「.-圣主恩泽天下,宽待臣民而严律皇嗣,诚明王之道也。然天潢贵胄终与庶民有别,若安步当车丶无遮而行,臣恐汉室之尊,不免于愚者之讥也—

天子览奏怒道:「小儿无礼,妄生事端!谅朕可欺耶?」

当即准备下旨切责,斥朱寅横生非议丶妄心邀名,打算罚俸一月,以示惩罚。

司礼监掌印田义劝谏道:

「朱寅为皇子师,奉诏教授皇子,师生之亲,礼教所关,人伦之重也。朱寅无知,难明陛下砥砺皇子苦心,可忠义之举,周全之心,份属应当,亦无可厚非。」

「皇爷若是下旨责备,外廷反重朱寅之言,反伤皇爷之明。如此内外相疑,

不免物议。」

「以奴婢愚见,不如留中不发,置之不理。悬而不发之下,朱寅敢不反躬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