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及甫大概懂了,但他还是不解,老父亲为何这麽重视。
文彦博看着这个五十多岁了,还需要他手把手教的蠢儿子,只好道:「汝以为,这篇文章是谁写的?」
「不是右相吗?」文及甫问道。
「是他!」文彦博点点头,然后问道:「蒲传正的这篇文章,若没有给宫中看过,他敢发吗?」
文及甫顿时愕然。
文彦博此时也差不多将汴京义报上的那篇文章看完了。
他将手中的小报,塞到文及甫手里,道:「汝回去仔细看,认真看!」
「将它看上五十遍,一百遍!」
「然后,写上三篇读后观来与老夫!」
「啊!」文及甫瞪大了眼睛。
自当今天子,在太学中收教驸马都尉郭献卿丶吴安持,并要求太学教谕们,监督他们读书,不止是读书,还要求他们在读完后写读后感。
自我剖析圣人经义,自我反省,自我改正后。
这个法子就流传了出来,如今已经成为了很多外戚勋贵与宰执人家教育子孙的办法。
读书要写读后感,要剖析自身,甚至要代圣人而言。
文家就是一个执行了这样的规矩的家族。
在文彦博压迫下,文氏子孙,被迫拿起了大部头,开始漫漫书海路。
可文及甫已经五十多了,他都已经当祖父了。
却还要和年轻人一样,写读后观,且是给一篇非经义的文章写读后观?!
这让文及甫有些接受不了。
但文彦博根本没给他机会,瞪着他道:「汝若用心,将这篇文章看懂了,看透了,必可受用一生!甚至能保子孙三代富贵!」
「哦!」
文及甫虽然政治智商有比较大的发展潜力。
但,在其他方面,却并不弱。
他若有所悟的低下头去,道:「知道了,大人!」
……
几乎是在同时。
汴京城的另一端,韩绛也在看着汴京义报上的文章。
他刚好看到了,文及甫念的那一段之后。
「当今官家即位以来,上承三代先王之教,用六圣之政,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于是,国家日盛,四海升平,万国来朝……」
「吾闻京中有商贾曰孙赐者,广开宅店,以烧肉为业,雇工以数千……新城外坊主李二虎者,雇工数百……」
「凡此种种,京中百万军民,赖以为生……于是不耕于田,而可得温饱……」
「是故云:涓涓细流,可以济沧海!」
韩绛放下手里的汴京义报,长长的出一口气。
他想起了自家在老家的产业,也想起了,他即将与曹佾一起买扑的那个抵当所。
于是道:「后生可畏啊!」
文章,不算好。
甚至可以说平庸。
但问题是……
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去了!
尤其是那一句:涓涓细流,可以济沧海!
简直就是对圣人的微言大义的完美解读!
不!
这就是圣人的本意!
必是孔子在千馀年前,真正的所思所想。
也是汉唐之主,所不能采用的,而唯有本朝,唯有当朝官家,才能采用,才愿意采用的千古圣政。
天子,真乃明君!
……
而那些巨商大贾之家,当然也很关注汴京义报和汴京新报。
尤其是汴京义报这种面向士大夫的报刊,巨商大贾们的关注还在士大夫们之上。
这是商贾们的天性使然。
他们总是不由自主的去模仿丶想像并尽可能的让自己融入到主流圈层中去。
大宋的商贾们尤其如此。
他们传儒袍,戴儒冠,不管有没有学问,都会在家里准备辟一个书房,装满书册,假装自己也是士大夫。
所以,汴京义报每次发行,司马光旧邸前,就会排满长队,都是京中富商们的下人。
故此,今天的汴京义报一发行,就被这些人买走,然后送到了各自主人手中。
而这些巨贾,自然都养着一大批文人,专门给他们解读汴京义报上的文章诗词以及典故。
此刻,这些巨贾,听着自己的门人的解读,也看着手上的汴京义报。
一个个心脏砰砰的跳动着。
「太史公曰:礼生于有而废于无!」
「诚哉斯言!」
「使天下人皆有其业,则天下可得温饱!」
「故治民之要,在富民,富民之道在使富者殖产!」
「黄金藏于室,不过死物,饰于佛,不过泥胎,若以之殖产雇工,则一人之金,飞入万家之中,使万家温饱!」
「先王之道,圣人之教,在其中矣!」
有些没什麽文化的商贾,已迫不及待的看向了他们的门人。
这些门人立刻,开始为自己的东家解疑。
此刻,在孙赐面前,一个穿着儒袍的文士就拱手解释着:「东主……此言的意思就是……」
「像东主您这样,将自己的财富,拿出来殖产雇工者,就是践行了圣人之道,仁义兼具的社稷才干啊!」
「您虽是商贾,但您的行为,已经近道!」
孙赐听着,浑身舒坦,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
看来,以后我应该多看看圣人的经义!
说不定可以更加接近圣人!
他想着,于是道:「原来如此啊!」
「吾一直仰慕圣人之道,渴望接近圣人……」
于是,他决定,继续砸钱扩张!哪怕借钱也要扩张!
因为这是圣人的微言大义所阐发的大道!
像他这样的人,财富已经够多了,能追求的,也就是主流社会,也就是士大夫们认可了。
而为了得到士大夫认可,孙赐可以不惜所有!
在这个方面来说,包括孙赐在内的商贾们,其实就是一群士大夫的舔狗。
……
曹佾放下手里的汴京义报,看向在自己面前的那几个老家伙。
他悠悠说道:「府界的那些贼人……」
「尔等若与之有干系的……趁早去宫中请罪!」
「不然……休怪老夫无情!」
老家伙们齐齐起身,拜道:「不敢!」
「此等无君无父,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人人皆可得而诛之!」
不过是一群仆役,闲暇无聊豢养的狗而已。
宰了就宰了!
……
赵煦看着汴京义报上的文章,微微颔首。
「右相文章写得好啊!」他微笑着看向在自己面前的蒲宗孟。
「不敢,此皆陛下之功!」
这篇文章,是他改了三次后才刊载的。
第一次,天子说写的太复杂了,也太模糊了。
第二次,天子说,还是要更通俗一些。
第三次,才终于通过。
不再炫技,不再堆砌词语,只是引经据典,只是平铺直述。
「相公此文,必可流芳百世!」赵煦微笑着评价。
蒲宗孟低着头:「主上圣德,臣岂敢居功?」
「朕让相公为之,相公就为之吧!」赵煦道:「涓滴经济学,相公且当努力!」
「是!」
蒲宗孟这些天,经常入宫。
赵煦已经连续给他开了三天小灶了。
接下来,这位将代表工商业主利益的右相,就该走向前台,去用孔孟之言,儒家经义,来给新兴的资本站台,为新兴的利益集团呐喊奔走了。
或许,百年后,他会有很多头衔。
也或许,他会遗臭万年,千年后也依旧被人唾骂。
就像……就像……
赵煦在现代的那个曾经日不落帝国,所目睹的那般。
哪怕,柴契尔夫人已经死了。
但带英人民提起她,依然咬牙切齿,依然恨不得在其坟头蹦迪!
而这已经和赵煦无关了。
他是清清白白,爱民如子的好官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