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2章 南泉斩猫
「喧嚣与喧闹的区别。它不仅仅是hustle and bustle,它同样也是smoke and firework。」
苹果,圆滑的形体,光洁的果皮,饱满而圆润的果肉,翠红和鲜绿混和在一起,红绿夹杂的光影……
嗝吱,嗝吱。
小虫子在果核里蠕动。
在这一切完美无瑕的事物之间,那似存在又似不存在的从内自外的啮咬声,响得像是精神病人的幻听。
崔小明望着顾为经。
对方的陈述,对方凝视着面前展台的模样,跟他心中啮咬的嗝吱声一起,酸涩的让他不由得掐住了指尖。
顾为经的话语微微撩动了他内心的那一层窗户纸。
顾为经和吴冠中的画相互对峙。
展台上的《水乡人家》倒映在他宁静的瞳孔中,仿佛他是一位神使,一位艺术祭坛下的司铎,正在替着四周众人,代表着四周的众人,替着崔小明,代表着崔小明,攀登着艺术圣殿的长阶。
崔小明有一瞬间的羡慕。
在对方这种衣袂飘飘的攀登之中,他心中的虫子,啮咬的嗝吱声,又变得更加嘹亮清晰了一些。
于是,崔小明又一瞬间从羡慕变为了嫉妒与质疑。
不可能的事。
他不可能抓住了某种他抓不住的东西。
因为那本就不存在!
人不可能抓住不存在的东西,画家也画不出不存在的东西。
崔小明不存在困惑。
苹果不存在虫眼。
一切都只是疑病症病人的自我催眠。
一切都不过宛如是古时僧侣的巧辩和打哑迷。
一会儿有人斩猫,一会儿有人杀祖,一会儿有人把鞋履放在头顶之顶着上走出门外。
斩来斩去,上下颠倒,扑朔迷离。
终究只是谁人也无法参透的禅机罢了。
崔小明更愿意把那理解成某种行为艺术与言辞游戏。
顾为经现在做的,也不过是某种行为艺术和言辞游戏。
崔小明把心中的那只小虫子又按了回去,环绕在耳边的咯吱之声,便如此消失不见。
「为经,若说这是一场修辞学的比赛,我很欣赏你的一语双关。」
「但说到底,我觉得画就是画,点就是点,线就是线,面就是面。它的实质不因为它的名字而有所改变。无论你称呼它为什麽,hustle丶bustle丶smoke还是firework,本质上那都是一幅以点线面为根基的作品。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
崔小明说:「它就像一只东西结合,嫁接而出的鲜花,绽放在我们的眼前。」
「我没有否认,我一直都觉得你说的很好。」
顾为经点点头,他语气中带着由衷的称赞,却并无任何对于自我的怀疑。
「艺术讲究虚实结合,心手合一,既写实又写意。关于实的那部分,你已经说了,点线面丶黑白灰丶红黄绿。那我就应该讲讲虚的部分好了。」
「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在言之无物。就像你所讲,艺术风格又不是玄学,吴冠中先生说,抽象的本质并非一无所有。而是从作品之中概括萃取精神。剥其画皮,以情感来扣动心弦。」
顾为经也像刚刚的崔小明一样,用手掌指着画面的远端,指着蜿延的拱桥边所垂落的柳枝。
「你看这些线条。它们缭绕在一起,敏捷而富有动感,它们不是缠绕在一起,乱成一团的毛线,而是自然生长出的青草与枝叶,或粗或细,或长,或短,绵延不绝。」
「毛线和枝叶,很好的修辞,可是这里面的区别……」崔小明耸肩。
「不,你还没有认真的听我说。」
顾为经直接打断了崔小明插嘴的意图。
「你刚刚说我讲话讲的太虚了,那麽我就说一些更实际的。」
「所谓毛线和枝叶的差别,喧嚣与喧闹的差别,hustle丶bustle丶smoke还是firework的差别,并不只是修辞学上的差别,而是精神上的差别。」
「就拿这些作品上的线条来说。我们都清晰的知道,吴冠中先生是一个非常注重画面线条塑造的创作者。刚刚你分析的已经很清楚了,就这一点而言,你讲的比我讲的要好。」
「很不错。」顾为经点头。
「我谈谈可能你刚刚没有太说清楚的地方——」
「艺术之精神,精神之力量。如果只把线条当成绘画风格的一部分,把图画等成色彩游戏去理解,不是不行,但也许就犯了把缭绕的柳枝当成缠绕的毛线来画的疏漏。」
画上的绿色笔触在风中摇曳,顾为经却在这毛线一般缠绕的线条之中,看到属于柳枝的力量。
「毛线可以再摆成柳枝的形状,它可以缠绕,可以飘垂,可以随风蜿蜒,但它不是柳枝。因为它缺少了一份生命力。」
年轻人站在展台边。
他手掌指着中心展台,一半的身体躲在展台遮避的阴影,指向作品的手掌,被补光灯映出的光辉照亮。
「而作画的时候,我们也可以用自己的笔触去模仿前人的笔触,它可以缠绕,可以飘垂,可以随风蜿蜒。但只是这样做,依然只是模仿,只是靠近,却不能抵达。」
「空洞的还原笔触本身。」
顾为经顿了顿:「就像毛线对于柳枝的模仿,只是模仿外形,实质上却又少了些什麽。它缺少的就是所谓笔触中蕴含的力量,精神中蕴含的力量。」
「笔触之外形,并非精神之外形。这麽画下去,画家的作品中,便总会觉得会缺少了些什麽。会画的差之毫厘。」
崔小明愣了一下。
他经常一遍遍的临摹作品,并在画架前流连,对着自己的作品自鸣得意。
但崔小明总是觉得美术馆里,展柜里的原画,它却拥有更崇高的质感。
展台里的作品闪闪发光,在一方小小的画布之间,有水波在荡漾,有云气在酝酿,仿佛藏着江南水乡几个世纪的历史云烟。
而他的画架上的临摹之画,则像是只精致的壳子,商店里卖着的音乐水晶球。春夏秋动,外界怎麽风云变幻,画面里,都永远只有同一个场景,在同一段「Merry Merry Christmas」的背景BGM里来回旋转。
崔小明愿意把它当成地位所带来的脑补滤镜——
伊莲娜小姐也许只是肚子不舒服,也许只是忽然起念。大人物随随便便竖起一根手指,便让他患得患失,辗转难安。
事实证明。
按照《油画》副主编查理·纽兹兰的话,人家安娜经理对自己是很感兴趣的。
吴冠中和梵谷随手画上去的点线面,也因为地位的差异,便有了独特的意味。
一支价值50新元的钢笔与支价值武吉知马山上的一栋豪宅的钢笔。
同一根钢笔,两种标签,托在掌中,理应有着不同的分量。
吴冠中价值1000万美元的油画,梵谷价值10000万美元的油画,和崔小明亲笔所绘的价值1000美元的临摹画。
差不多「大差不差」的作品,前两者看上去更加闪亮一些,也天经地义。
如瀑的财富当然应该散发如瀑的金光。
当他有了梵谷的地位,当他有了吴冠中的一样的展台,等他的作品也能独占一整间特别展厅里最好的位置。
在四周环绕的游客和买票来临摹自己作品的下一代艺术生眼中,崔小明的画也会散发同样的光芒。
可现在。
有人忽然给出了不同的解释。
他不想听,他又不得不听下去。
崔小明也是个练了十数年画的青年画家呀!
谈不上什麽朝闻道,夕死可矣。
可若是有人忽然开口便点出了你身患多年的隐疾,抬手就拍在了每逢刮风下雨必酸胀难耐的肩窝处。
就算心中笃定对面家伙是个拙劣的赤脚郎中或推销保健神药的江湖骗子,人也忍不住半惊半疑的想要听下去。
不是麽?
顾为经的声音仿佛是最上等的饵料,又一次的勾引着崔小明心中的那条不存在的小虫「嗝吱丶嗝吱」的啮咬了起来。
崔小明下意识的想要岔开这个话题,可在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变成了——
「能进一步说说麽?为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