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后一靠,手肘懒散搭在倚在两边的扶手,两条长腿大喇喇敞着,闭目养神。
十二点钟方向的秃头男子,三点钟方向的中年妇女,九点钟方向戴假发的老头,都是毒贩的人。
这里是二楼,高度很矮,下面是树,他身后就是窗户,跳下去摔不死,对于毒贩而言,万不得已时是一条逃路。
晚上十点,茶楼外监测的秦钊通过对讲机道:“毒贩出现。”
裴西洲撩起眼皮,一双置之死地都不会有波澜的眼睛,目光沉着冷静且漫不经心,看向自己对面的人。
缉毒讲求“人赃俱获”,潜伏民警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
毒贩踩上桌椅拼死从窗户往外跳,裴西洲紧随其后单手撑着窗沿从窗户一跃而下。
等秦钊一行人很快赶到,毒贩在墙角蜷缩一团,被手铐铐着再无逃脱可能。
裴西洲倚在墙边,一条长腿曲起,一条腿伸直,他歪头看着秦钊,无辜道:“走不了了。”
市人民医院灯火通明,南风下班从来没有准点。
护士台的小姑娘凑成一堆,不知道在神神秘秘说些什么,南风蹑手蹑脚凑过去。
她听了两耳朵,浑身鸡皮疙瘩一下子都竖起来,这群小姑娘聊什么不好,非聊一些关于医院太平间的诡异事件。
她听得津津有味就差拍手叫好了:“还有呢还有呢?多讲一点!”
然而,她高估了自己的胆量,一群同事一起讲故事那就是个故事。
可当她一个人下临近半夜十二点的夜班时,那些故事在她脑海开始循环播放,甚至还有了画面。
那个瞬间,南风无比希望走出医院大门,能像往常一样看到裴西洲的身影。
这样想着,她的心脏跳得很快,像个等家长来接的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快步跑向医院大门门口……
没有他。
南风深吸口气,耷拉着小脑袋裹紧羽绒服往家走。
她生怕眼前冒出个不明物体,只好在心里哼歌给自己壮胆:“正道的光,照在了大地上……”
返回市局的黑色越野车经过市人民医院门口,秦钊:“下去看看你的伤。”
裴西洲额头尽是冷汗,浑不在意道:“换家医院。”
秦钊:“这家医院怎么了?”
裴西洲:“没怎么。”就是医生喜欢哭。
南风给他清创缝合的时候认真得不行,转过身手就抹过眼睛,回家的时候眼皮都是红的。
他不想再看她哭。
后视镜里的小姑娘,小小一团,裹得像个雪人,闷着头往前走。
她的步幅很快,像是走着走着就要跑起来,还时不时向身后看,警惕性很高。
裴西洲:“开慢一些。”
开车的派出所民警王杨不知道原因:“怎么了?师兄你的伤不要紧吗?”
裴西洲手肘抵在窗沿单手撑着额头,冷静锐利的一双眼,映着车窗外飞快闪过的街景,明明暗暗。
和他一窗之隔的小姑娘,一边走嘴里一边在念叨什么,像是借夜晚无人注意,在唱歌给自己壮胆。
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就能吓得一哆嗦,拍拍心口,继续往前走。
回家短短的一段路,听完《太平间见闻一百零八讲》的南风,胆子都快被吓破。
她的小脑袋乱糟糟,浮着各种样式的阿飘,所以没有看到身后那辆黑色越野车。
冬夜寂静,路灯不算明亮,街边的灯一盏一盏关了下去,南风的身后却始终明亮。
那辆钢铁巨兽被昏黄的光线染上了一层温情,前进的速度始终缓慢。
在女孩不曾注意的时间地点,像温柔提刀的骑士,一直护送他的公主殿下安全到家。
直到南风转身进了公安局家属院,再也没有遇到危险的可能。
裴西洲才淡声开口:“去附属医院。”
-
南风到家之后,彻彻底底体会到什么叫“屋漏偏风连阴雨”。
她进门,玄关的感应灯没有亮起来,室内一片黑暗,摸索着找到开关按了好几下,才确认是停电了。
脚边突然钻过来一个毛茸茸暖呼呼的物体,南风被吓得一个趔趄,南博万迷茫看她。
南风惊魂未定,把狗狗抱起来,声音发抖:“对不起啊,吓到你了没……”
她哭丧个小脸,无比想把听鬼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的自己揍一顿。
裴西洲的运动裤卷起,露出一截肌肉清白利落的小腿。
茶楼二楼高度尚可,楼下还有一处矮棚,原本跳下去不会有事。
就是没想到被毒贩狠踹一脚跪在碎玻璃上。
裴西洲没打麻药,医生消毒,而后从他膝盖一点一点把碎玻璃清理出来。
有些玻璃渣细碎,因他受伤之后还去追捕毒贩扎得更深,陷进皮肉。
裴西洲眉眼低垂神情冷淡,就好像伤口不是他的一样,医生没好气道:“你等玻璃长进去再来医院算了。”
他淡声开口:“有劳您。”
如果是南风,现在会不会又哭。
他看了眼手机,有物业通知,通知时间是白天他们布控的时候:【今明两天停电,请大家提前做好准备。】
家里停电了吗。家里还有一人一狗。
南风找不到蜡烛,找不到打火机,手机打开手电筒,去到卫生间洗漱。
猝不及防地,她看到镜子里那张被强光照着的自己的脸,吓得一个趔趄,往后又被马桶绊倒,紧接着磕到淋雨,花洒里的水把她浇成落汤鸡。
她欲哭无泪,换上干燥的衣服,在心里把裴西洲骂成筛子。
可是骂着骂着就开始呜呜呜,呜呜呜你怎么还不回来你在哪儿啊我一个人好害怕啊啊啊!
手机冷不丁响起,南风被吓得“哇”一声差点哭出来。
等她看清屏幕上亮起的【傲娇大狗狗】,瘪了瘪嘴角,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想笑。
黑漆漆的夜里,陡然亮起了一盏小夜灯,小夜灯叫裴西洲。
不敢再看卫生间的镜子,南风走出来,蹲在因为停电熄灭的小夜灯旁边,手指轻轻触碰。
“你在哪儿呢?”担惊受怕一整个晚上,南风声音很小很软,听起来有些像撒娇。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清清嗓子,再开口,便回到脆生生的之前:“怎么打电话给我?”
电话那边,裴西洲不知道是在哪,似乎人来人往。
他近处也有人声,却听不清在说什么:“停电了。”
因为疲惫声音低低的的沙沙的,轻轻贴在她耳边。
南风像个跟家长告状的小朋友,把今天的遭遇一股脑告诉他:“我跟你说呀,我今天刚在护士台听完一堆关于医院太平间的诡异见闻,你知道的,这个跟鬼故事不一样,因为我在医院上班,所以脑袋里的画面特别逼真,回家的路上我都要吓破胆了,路边小猫一叫都能吓得我一哆嗦……”
南风蹲在那小小一团,听见电话那边的裴西洲应了声:“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知道停电吗?”南风根本不知道他送她回家,只是小声咕哝着,“然后我回家又停电,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照镜子的时候又被自己的鬼样子吓到……”
她其实不想跟裴西洲说这些,她想问问这些天你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这样停电的晚上如果你在就好了,我肯定不害怕,说不定还能给你讲一讲今天听到的太平间趣闻,看看谁能吓死谁。
可是裴西洲不在,她的手指紧紧攥着电话,能听见他的呼吸,却想象不出他现在在哪在做些什么、又是怎样的表情。
膝盖里的碎玻璃比想象中严重,但到底属于皮外伤范畴。
他们这个群体平均寿命都要比正常人低一大截,受伤都是寻常,死不了就都不算事。
裴西洲的小师弟王杨看着那血肉模糊的膝盖说不出话。
所以这位师兄伤成这样还能跟着毒贩跑、去抢毒贩的方向盘?
王杨的眼睛一点一点热了,偏过头去看别处。
医生用镊子夹出一块碎玻璃,血在一瞬间汩汩流下来。
裴西洲没拿电话的那只手青筋暴起,薄唇紧紧抿成一线,任由冷汗下落。
而后听见电话那边的小姑娘,小心翼翼问他:“是我太吵了吗?你怎么都不说话了……”
南风紧紧攥着电话,下巴抵在膝盖,自己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听见耳边他问:“现在在干嘛。”
她可怜兮兮道:“蹲墙角。”
裴西洲:“不睡了?”
她小声咕哝,觉得丢脸,但还是老实巴交实话实说:“可是我害怕。”
“出息,”他冷冷淡淡像是命令,“去洗漱。”
南风想问你是不是嫌我烦要挂电话了,但是她不敢问,生怕听来一句“嗯”。
于是她飞快走到卫生间,把手机放在一边:“我在刷牙了!在洗脸了!马上就好!”
医院灯光亮如白昼没有温度,眼前是自己摔烂的膝盖,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在清理伤口,镊子、玻璃、消毒水全部绞在自己皮肉。
裴西洲听见水声,想起南风乱糟糟的头发、蠢兮兮的奶牛颜色的睡衣,以及她那个小黄鸭的发绳。竟然比疼痛还要清晰。
耳边水声停下来。
裴西洲脸色苍白到病态,嘴唇已经没有血色,冷汗压过他的声音:“现在去睡觉。”
南风瘪了瘪嘴角,心想,是到了挂电话的时候了。
他可能只是想跟自己核实一下是不是停电,却被自己说了这么多废话。
躺到小床上,抱着自己的小抱枕,南风问:“给讲故事吗?”
听见电话那边的他轻哂:“你是小朋友吗,还要睡前故事。”
裴西洲的声音很好听,干净到冷淡,压低的时候就完全不一样,有种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感觉。现在隔着听筒落在耳边,亲昵如耳语,耳朵变得滚烫,连同脸颊一起传染,心跳砰砰砰开始加速。
她好像能想象他说这句话的神情,英俊的,冷淡的,笑意藏得很深,轻易不让人触碰。
朗月清冷,星星环绕,像他眼睛。
但他眼睛要更冷也更明亮,像是结了冰的月亮,没有一丝温度,也不为任何人停留。
却在这个停电的可怖的夜晚,安安静静听自己说了这么多废话。
不应该再打扰他了,南风对着电话那边乖巧道:“我要睡觉了,你挂吧,谢谢你陪我,晚安。”
电话那边的人还没有回应,她又着急道:“先别挂先别挂,我还有句话要说……裴西洲,早些回家,不要受伤。”
一口气说完,她的胸口因为心跳剧烈而起伏,就好像说的不是“早点回家”,而是“我喜欢你”。
南风打电话,习惯对方先挂,说完这句话之后,她静静等着裴西洲挂断。
她把手机放到枕头边,把自己的小被子乖乖巧巧盖到下巴尖。
却听见他轻声开口:“不挂。”
是在回应她说的那句“先别挂”。
南风心跳忘了拍子,再次拿起手机。
电话那边的裴西洲顿了顿,清清冷冷的声音有些柔软、近距离落在她的耳边。
“我会等你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