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大坤灭国前的冬至。
长江以北,银装素裹,来往军士,策马而驰,白芒天地,军营如豆,多数城池已挂上『离』字旗。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再有四个月,京师便会被太祖高皇帝领兵破城,宣告戎人在长江以北的统治彻底终结,取而代之,会是一个名为『离」的大一统王朝-—----不过那是四个月后的事了。
这年,晋王洛应全还只是个七岁的小娃娃,正待在太祖高皇帝的老家练武,
没人能想到他会是日后执掌二十万大军的实权藩王,更没人能想到他会被侄儿算计,差点遗臭万年。
这年,武功山的掌教还不是归一真人,他今年才十四岁,正穿着大一号的道袍,在江右洪州的一家青楼里喝花酒,然后被十四岁的青梅竹马揪着耳朵拉出青楼。
这年,燕云剑宗,晋地小西天早已暗中与太祖高皇帝派来的使者接触,准备在决战之际,起兵造势,将戎人彻底赶出燕云十六州与中原晋凉之地。
而一日清晨,距离京城八百里的泉州城墙上,离字旗迎风飘扬,一位身着白甲的少年腰挎长剑,背披长弓,牵着匹马,在副将的随同下,策马而去。
大坤国运尽失,离军攻无不克,已经将战线推到泉州附近。
而此时的燕王才十岁,但天生神力,天赋绝伦,被誉为『剑枪麒麟子』,虽然个儿不高,但一剑一枪已经不知在战场上挑落多少戎人的脑袋,正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少年时。
燕王是收到线报,北侧似乎有戎人小股部队在山林游窜,这才带着副将一探究竟。
「少主,这种事让我们来干便是,您亲自来,若是有失———」副将在一旁低声劝慰。
「我的命是命,其他将士的命就不是命了?」燕王策马疾驰,不以为意,反倒桀骜一笑,「不管谁来,你看我拿枪挑不挑他!」
说着,燕王便拍了拍跨下白马的马腹,那里用黑布裹着一杆大枪-—---只是这大枪的长度,都快比燕王高大半个身子了。
副将无奈,只得紧握腰间长刀,时刻注意周围动静。
策马钻进泉州北侧的林中,不出片刻,燕王便听见远处有喊杀与马蹄声。
他神情微喜,一挥马鞭,「走!」
策马而去,却见林间的官道内,入目便是一辆马车,车轮碾过官道积雪,时不时磕到雪中石子,马车当即凌空抬起几寸,颠簸无比,却不敢减速。
车夫是个穷酸老头,蓄着山羊胡,一副酸巴巴的老学究模样,但他却是腰腹胸膛两侧中箭,血流不止,可还是紧握缰绳,半点不敢松手。
一个看上去还不到六岁的小女娃,一手紧紧着医书,另一只手在脚边的药箱来回翻找,明显是想给车夫疗伤,急得都快哭了。
而在马车之后,则是二十多位身披毛皮大衣的戎人,他们皆是脚跨骏马,手持短弓紧随马车之后,大喝:「休走!」
「受死!」
燕王副将认出了为首一名戎人,脸色瞬间大变,「少主,是元灵玉!身为中原人却为戎人卖命,乃戎军左先锋,宗师高手!他居然来了此地!?我们先别出手,等属下发信号·—」」
副将话音未落,却看身侧燕王已经长靴重踏马背,身形高高跃起,自林中激射而出,抬手便自腰后取下长弓,长啸一声,「戎狗受死!」
这长弓乃是五石弓,弓长五尺,近乎和燕王一般高,以他的臂展,根本拉不开这弓,自然也不可能发挥出五石弓的威力。
但他身形拔地而起,长靴猛踏踩在弓身之上,抬手自腰后箭筒取下三根羽箭,紧拉弓弦。
戎人听到动静,连忙抬眼看去,却看这白甲小将这姿势近乎是将自己当作箭矢,抬手便是三箭射出。
咻三根羽箭的破风声近乎融为一处,戎人刚听到动静,羽箭就到了脸前,在漫天风雪中射出三小小洞。
名为元灵玉的戎人首领脸色微变,一拉缰绳,身子在原地一扭,便见羽箭自他身侧擦过,而后贯穿身后三名戎人的心口,旋即去势不减,那三名戎人身形向后飞出,竟是直接被羽箭钉在树上。
马车车夫与小女娃神情错愣,也没料到此地怎麽会突然出现个白袍小将。
在燕王看来,不管戎人在追谁,先杀戎人肯定没错。
而元灵玉猜测这白袍小将是来救人,长靴猛踏马背,同样飞身而起,口中狞笑一声,「辰国的狗还挺多!」
他猛然拔出腰间长刀,朝着马车的方向用力一掷,是要围魏救赵。
那长刀在雪中回旋,拉出一道白线,眨眼到了小女娃近前,小女娃吓得小脸煞白,但就在此时,一柄长剑同样凌空飞来,只听『呛铛』一声,长剑与长刀在空中相撞,爆出火星,旋即两柄兵刃猛然两侧飞去。
长刀在马车车帘处划了下,车帘瞬间开裂,露出车厢内一位脸色苍白,仪态雍容的贵妇人。
长剑则朝倒插在车板之上,剑身微颤,
元灵玉冷笑一声,身处空中,凌空在身侧树干猛然一踏,自袖口滑出一柄短弯刀,朝白袍小将激射而去,「看你这年纪,还没断奶就敢学侠客救人!?今日本将军就给你个教训!」
「一条戎人的狗也学会人话了?」燕王冷笑一声,虽然掷出长剑,没了兵刃,但抬手便握住剑鞘,格开元灵玉的短弯刀。
元灵玉身为宗师,在没遇见天人合一者与武魁高手前,谁都能打上一打,一刀不中,旋身一脚便将燕王端飞,「只会口舌之利的东西!」
「少主接枪!」副将抬手抓起马腹长枪,朝燕王扔去。
燕王向后倒飞,长枪自他身侧滑过,他伸手便接过长枪,身形去势不减向后倒飞,在即将触地前,他在空中旋转一圈,长枪率先触地,而后枪身近乎被压成一个长弓。
砰!
下一瞬,长枪猛然伸直,宛若绷紧弹簧,将燕王宛若离弦之矢般射出,以比原先更快的速度飞身而起,他双手高举大枪,身体与大枪近乎成了一道弯月。
「今日我便试试你这所谓的宗师!」
片刻后,在场二十馀位戎人尽数被杀,元灵玉慌不择路负伤而逃。
燕王大口大口喘着气,站在戎人尸体间,畅快一笑,而后不远处传来副将声音,「少主!」
燕王回首看去,却见马车停下,那车夫已经自车上摔倒在地,周围积雪已经被鲜血染红。
他匆忙而去,却看那车夫大口大口喘着气,失血过多,眼看便要死了。
燕王将车夫翻了个身,抬手便喂了那车夫一枚丹药,而后却看一枚令牌自他腰间落下,其上写着『杏』。
燕王微微一愣,「戎人太医院的大夫?」
太医院的牌子,都以『杏』为题,意思很直观,取『杏林』之意。
吃了丹药后,车夫气色明显好了不少,车厢内的贵妇人则提着裙摆下了马车,自发丝间取下一枚玉簪,递给燕王,「多谢小将军救命之恩。」
燕王看了眼贵妇人的小腹,微微隆起,明显是有了身孕,结合元灵玉方才所言,他心底对这名贵妇人的身份顿时有了猜测。
「听说,辰国覆灭后,戎人对辰国国宝,九锺之一的错金博山炉有兴趣,但辰国皇室将其藏匿,戎人寻而不得,琉璃四玉又散落江湖,便绑架了当时的辰国太子与太子妃,以此为要挟,命人取错金博山炉来换人「
说着,燕王又警了眼车夫,而后微微一笑,「看来辰国没交出错金博山炉,
而是潜入大内,趁着此刻国家大乱,将太子妃救了出来。」
燕王越说,贵妇人的脸色便越苍白,低声问:「小将军,是离军的人?」
太祖高皇帝是先统一南方,而后才举兵北上,因此辰国与离国,可谓国雠家恨算一块去了。
燕王深深看了贵妇人一眼,而后移开视线,望向面色已经好转的车夫,淡淡道:「哪有什麽离军的小将军,不过一江湖浪客罢了。」
「少主,您今年才十岁,学了本事就在军中杀敌,都没闯过江湖,谈什麽浪客?而且就您这年纪,这也不合适—.」
「闭嘴!」燕王红了脸,瞪向副将。
贵妇人不由噗一笑,而后嗓音柔柔问:「小将军不想杀本宫?」
「我从不欺凌弱小,滥杀妇孺。
贵妇人小手轻抚肚子,虽然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斩草除根,就是她一介妇道人家也明白的道理,等她腹中胎儿出生,可就说不准会做出什麽事来燕王轻笑一声,「若他想杀我,那就来,我等着他来杀,但前提是他得有那个本事---而若是他只想安稳度日,我却为一己安全,杀了你们母子两人,岂不显得我毫无仁义之心,胆怯畏缩?若我真是如此,未来何以沟通天地之桥?」
那小女娃蹲在车夫面前,眼里蓄着泪,眼看车夫苏醒,当即小声道:「爷爷,你,你没事吧?」
小女娃并不是辰国太子妃的孩子,而是这车夫的孙女-—----不将家属带去京中,没有软肋,那戎人是不可能信任他,不可能让他入宫当太医的。
眼看车夫醒来,燕王也不打算多话,背过身,道:「我今日,从没救过人,
更没有见过什麽所谓的辰国太子妃---说到底,这只是我的猜测,根本没有证据,你也没有承认,不是吗?」
贵妇人感激看了燕王一眼,提着裙摆上了马车,却看燕王好奇问:「你相公呢?」
『京师大乱,本宫与他分头而逃-—----他,他还带着本宫那出生不久的小娃娃-—---」贵妇人眼神黯淡,低声道,面对救命恩人,她如实说来,只有一个目的。
「若,若是小将军日后寻到他,请替我告诉他,他的衣儿还活着,会在江南等他—————.」贵妇人的嗓音无不带着乞求之意。
燕王微微颌首,并不介意再帮衬他们一次。
等车夫上了马车,握上缰绳,准备离去时,那小女娃才想起什麽,双手紧握倒插在车板上的剑柄,用力拔出,小脸憋着通红,喘着气道:「你,你的剑。」
燕王回首看了小女娃一眼,而后微微摇头,「剑上有我离军铭文,带着此剑,没人敢刁难你等。」
说着,燕王又自腰间取下剑鞘,随手轻挥,「行走江湖,怎麽能没有个特徵呢?我觉得腰间佩鞘不配剑就挺不错—.-等战事了结,我行走江湖,说不得还能遇见你等。」
说着,燕王朝小女娃露齿一笑。
小女娃愣了下,也朝他笑了笑,
等马车离去后,燕王才看向副将,问:「我刚才帅不帅?」
「老帅了少主,那小姑娘肯定是被你迷住了。」
「哈哈哈哈燕王当即大笑,但他最终并没能如他所言,行走江湖,得遇良人,因为一个月后,他被人暗杀——-其实不是暗杀,而是有人寻上他,想要单挑。
来者自称「季公子」,是个年纪比燕王还小三岁的小男孩。
燕王问,「你姓季?可是戎人前国师,季应时新收的徒弟?」
季公子年纪不大,但一举一动倒是相当老成,他淡淡道:「问这麽多作甚?
打还是不打?」
「切,我会怕你?」
两人约了个地点,后燕王惨败,近乎毫无还手之力,若不是军中将士来的及时,燕王就得被当场打死。
此次过后,燕王一不振,借着养伤,回了大后方——」-从此再也没有说过什麽『行走江湖』
『沟通天地之桥』的话。
这事对燕王的打击太大,军中无人敢提,一问就说燕王只是被贼人暗算,而不是单挑被按着揍。
等驱逐戎人,立国为离,年号洪天,定都京师后,燕王就便整日浑浑噩噩,
混迹京师,既不练武,也不用清影玉衣治疗暗伤。
就算治好了伤,又有什麽意义呢?他已经没了那颗锐意无前的武者之心。
直到洪天九年冬,燕王躺在大内一棵大槐树下,往嘴里灌着酒暖身,有几个宫女没瞧见他,路过时闲聊,道:
「听说了吗,宫里来了个十五岁的小娘子,江南人,混过江湖,做过女工,
最后不知从哪儿学了医术,居然通过了太医院的考核成了太医。」
「这麽厉害?听上去也是个苦出身,咱们被家里人卖进宫当了宫女,她却能成太医··唉。」
燕王翻了个身子,女太医算是少见,燕王闲着也是闲着,便去太医院找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