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连想,都不敢细想。
当下只觉得更焦急,简云台怎么样了?
窗台边传来一声大吼,坎德隆惊喜高声说:“他们出来了!”
被关押的众人立即跑到窗台边,掀开窗帘往外看。胖子连忙挤了过去,这几步路跑的,他都觉得腿脚无端发软。
【玩家简云台】
【状态:精神死亡】
【执念值:87】
依然是神像侧面的那条羊肠小道,两侧路灯“啪啪”关闭,道路变得又黑又暗。浑身血迹的白发男人抱着少年,一步一步往外走。
他所经之路,都会留下一道拖拽般的红痕,所站之地,都会留下一个鲜红的血洼。
神像前除了上千名神之通行,还有数名外乡人。大家本又惊又喜,但看见只有两个人出来后,他们都僵在了原地。
冷风从镜冢山上刮来,刮起一片鸡皮疙瘩,众人发自内心觉得胆寒。
没有任何人说话。
死寂。
落针可闻。
裴溪站定,露在外面的下颚惨白,与鲜红的面纱形成了鲜明对比,乍一看触目惊心。
“田僧通行。”他垂眼唤道。
田僧连问都不用问,心里已经猜到镜子里必定是九死一生。去时是四个人,回来时只剩下了两个人,其中一人还重伤昏迷。
他还是那句话,“何必呢。”
田僧摇了摇头,继续说:“回来了就好。我们已经等待你多时了。”
他向侧面看去。
神之通行之中,姚丰站在最前面,他早已经等不及了,立即上前数步打算从裴溪的臂中接过简云台。手臂用力拉了一下,拉不动,姚丰惊恐抬头道:“裴通行?!”
裴溪这次真的是犯了大过错。
田僧早就跟他们说过,等这些人从镜子里出来,就把外乡人送到禁闭处,暂且关押。而裴溪,他必定要接受镜冢的审判。
恐怕等待他的,是幽禁思过数年。
等他真正知错了,再解除幽禁。
当然了,前提是裴溪得知错——看现在这个模样,他哪里像是知错。
姚丰压低声音,只能另辟蹊径规劝说:“裴通行,镜冢即便是处决他,也不会是现在处决。他的身上全是血,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什么内伤,要请医师替他看一下。你现在不放手,他的情况很可能会变得更严重。”
裴溪缓缓皱眉,说:“我送他去。”
“这……”姚丰不确定地回头看向田僧,得到首肯后才转头说:“好吧。”
他在前面引路,裴溪抬步跟随。
待重要大人物都离去之后,神像附近猛地炸开了锅。很难看见像现在一样的场面,神之通行们竟然在和外乡人一起震惊交谈。
“裴通行是怎么回事?”
“他被迷了心智吧!”
“往日最铁面无私的裴溪竟然也会有私心,唉……不知道简云台最后会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必死无疑呗!”
“感觉裴溪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嘶……你要是以前说这种话,我肯定笑话你是个傻帽。但现在……还真说不定。”
※※※
所谓的关押地,是外乡人所居公寓后面的另一处公寓房,这里明显要大许多,临着镜冢山而建,四面通风。
穿过庭院式长廊,姚丰推开雅致木门,脸庞抽搐地瞪着裴溪的背影。
裴溪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将简云台放在床上,垂眼盯着他,站立不动。
姚丰看不下去了,催促说:“裴通行,快去洗洗身上的血吧,换一套干净的衣裳。然后,然后您就应该……”他干咳了一声,说:“接受审判了。”
“照顾好他。”裴溪颔首,转身步出房门。
姚丰脸庞抽搐得更厉害了,照顾好他?照顾好谁?照顾简云台吗?
不是,自己难道是保姆吗?
他一个威风凛凛的神之通行,怎么可能去照顾外乡人啊!
“咳……咳咳……”床上传来痛苦的干咳声,简云台依旧是昏迷状,只不过还是不停地咳血。他仰躺在床上,咳出来的血都顺着两侧脸庞往下淌,像是红梅掠过了雪地般。
白净整洁的被褥霎时间染了红。
姚丰惊恐走近,伸出青灯戳了戳简云台,“喂喂,你别躺着咳血啊,你要呛死啊。”
“……”简云台自然无法回答。
“啊啊啊啊啊你怎么咳这么多血!”姚丰痛苦面具地翻过简云台,让后者侧着身,“我们裴通行到底看上了你哪点……”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距离近时,他才看清简云台大半张脸都是血的惨状,另外小半张脸倒是白皙又精致。未被污血沾染的右边眼睫乖顺垂着,又密又长,像是鸦羽般在眼睑下投出阴影。
这般病弱,看着……竟然有些让人心生怜惜。姚丰看着看着,突然浑身一抖,惊恐抱住自己的头:“我怎么可以同情他!不行、不行,他可是迷惑了裴通行心智的恶人啊!”
姚丰一退三尺远,心中默念大悲咒——不要被表象骗了啊,妈妈说长得越好看的人心眼就越坏,少年醒来后肯定还是那个让人气得牙痒痒的魔鬼!!!
另一边。
浴池前摆放着干净整洁的衣物,白袍白纱,像是神祇的戎装般圣洁。在衣物的上方,还规规整整摆放着一面银锁白纱。
裴溪满身血红,垂目盯着白纱。
田僧说:“换掉污衣,换掉污纱。”说着,他转身就要往外走。
“田僧通行。”裴溪突然叫住了他,问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穿银锁,戴白纱。”
田僧顿足,反问道:“你又为什么要提青灯。”
裴溪说:“这是神之通行的职责。”
田僧说:“错了。”他摇头说:“这是身份的象征。同理,穿锁戴纱也是身份的象征。”
裴溪问:“若我不是神之通行?”
田僧皱眉说:“你生来就是神之通行!”裴溪静默不语,田僧顿了顿,缓和神色后说:“你这次入镜,可有什么收获?”
裴溪想了想,诚实说:“想要寻求未来的另一种可能性,这很难。有很多人会早早倒在路上,无法抵达终点。”
虽说裴溪的种种破格行径,田僧无法苟同,但这番话确实说到了田僧的心底。他点头说:“确实如此。你既然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要去帮那个叫做简云台的外乡人?”
裴溪眉头紧皱,红纱下的眼眸罕见地出现一丝茫然。他摇头,又摇头,愣滞地低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感觉我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已经认识了他。”
“呵。”田僧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嗤笑,说:“倒也不必把一见钟情说得这样含蓄。”
裴溪微愣,抬头看他。
面色是不作伪的迷茫。
田僧摇了摇头,说:“你连你自己的心都弄不清楚,又怎么可能能够弄懂他的心。我直白同你说罢,能够进入镜冢的外乡人,心底都有执念,执念越深,反噬就越重。通常这些人的眼里、心里都只能容下已逝之人。他们追寻着已逝之人的前路在走,爱他们的人追寻着他们的后路在走,前赴后继,源源不断,一个接一个地葬送在镜中。”
顿了顿,田僧说:“今日同你同行的另外两人,不就是这样?”
梅家姐弟的父母以及庄明明葬送在镜中,来寻找他们的梅家姐弟同样惨死。
当真是前赴后继,源源不断。
田僧说:“他的执念是已逝之人,自愿去飞蛾扑火,早晚都会受到反噬。你的执念若是他,下一个受到反噬的人就会是你。还不明白吗?能够进入镜冢的人,心里已经容不下别人了。”话已至此,田僧也不再多说,他转言道:“你若不相信,不如我们打一个赌。”
“……”裴溪抿唇。
田僧说:“你即将接受审判,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镜冢,他不可能会不知道。我就和你赌上一赌,就赌他清醒过来后的第一反应,一定不是询问你的处罚有多严重,而是想再进镜子,妄图逆天改命。”
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神之通行爱上了外乡人,田僧唏嘘说:“每一次都是这样,无论神之通行如何讨好、如何掏心掏肺,外乡人都只会满心满眼都是已逝之人,抉择之时永远会放弃眼前人。”
田僧看得很开明,他知道这不是神之通行的错,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他也知道这并不是外乡人的错,人家打从一开始进入镜冢,本就不是奔着小情小爱来的。
错的只是,他们在错误的地点以及错误的时间,遇上了那个对的人。
“我甚至可以假放出他,”田僧无情说:“即便他看见你被处罚,他也会转身前往神像,再一次许愿——当然了,届时我们肯定会拦下他。总之,你该不会觉得一个心有执念的外乡人,会抛下穷其一生也要挽回的执念,转而选择仅仅只认识了几天的你吧?”
“……”裴溪薄唇紧抿,垂在身侧的手掌紧紧攥成了拳。
他知道田僧说的都是对的。
道理都对,连他自己也认为,自己在简云台心中也许轻如鸿毛。可他心底还是残留着一丝的侥幸的期盼,万一呢?
心脉处升腾起一股暖暖的暖流,可是理智很快就重新回笼。
霎时间心底宛如灌冰,逐渐冷却下来。
裴溪苦笑地摇了摇头,他到底在侥幸什么,无论如何,恐怕不会有这个万一了。
他紧张抬头问:“您会处罚他吗?”
“自然会,他蔑视规则,其罪当诛。不过如果他在神像附近无人看守时也不去许愿,而是来审判现场维护你,那我倒是敬他这份投桃报李的心性了,不杀也无妨。”说起这个,田僧像是自己都觉得好笑,显然他认为这绝不可能。退出房门前,田僧头也不回,告诫说:“只希望你在看到他转身离去时,能够认清自己在人家心里的份量,及时止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