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亭对九月的记忆只有开学,今年无学可开,却也难以从这股氛围中幸免。
先是早上榕庭居楼下玩耍的大小孩没了踪影,阿姨们可以放小小孩到处跑,不再担心突然疯过来的单车和足球。
徐方亭带谈嘉秧乘地铁上课,刚好赶上学生下午上课,地铁多了许多穿蓝白校服的小学生,左前襟或绣着校徽,或只是一枚双芽状几何图案,下方跟着“QN”两个字母,无法识别学校。
徐方亭的小学就在仙姬坡里,在她哥溺水那口池塘边上。她每天走路上下学,现在才知道城里小孩还要搭车。
地铁站闸机和出站口间有一条长长的过街通道,人流稀少,小学生便在此追逐打闹。谈嘉秧见人疯跑,也兴奋追着,腿短追不上,转头就被光亮的广告板吸走注意力。
星春天两点到四点的大小孩少了几个,蓉蓉同样没来,同时也多一些新的小小孩。
徐方亭跟扫地的阿姨纳闷,阿姨笑着告诉她:大小孩开学回去上课了,放学再来;小小孩大多放暑假回老家,开学回沁南又继续上课。
这里的小孩能上学实在令人欣慰,有一些听从指令能力差的,连幼儿园也不愿接收,或者还得家长陪读。小孩可以单独上学,对家长也是一种减负。
果然4点下课,有两个穿同样蓝白色、带双芽图案的小学生过来,一时间过道充满进出的人,老师找家长交流,家长教育小孩,充斥一种平凡的吵嚷。
星春天同层校外培训班也多了一批着校服的学生,有小学课辅,也有艺术生冲刺班,尤其美术班,那几个学生似乎常驻此地,课间便沿着环形走廊疯跑追逐。
徐方亭让谈嘉秧跟所有人拜拜,其他家长也乐于给予回应——这是孩子们在这里必学的基本社交法则。
徐方亭牵着谈嘉秧下课,蓉蓉阿姨刚好紧扣着蓉蓉的手赶来。
蓉蓉阿姨曾说在外面一直得牵紧,不然一下子就跑没了。
“哎哟,差点迟到了,今天开学哪里都堵车。”
蓉蓉同样着了校服短袖,嘻嘻摇着头,路过时朝谈嘉秧砸了好几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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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方亭让谈嘉秧跟她们拜拜,蓉蓉阿姨笑着应了,扭头提醒蓉蓉,蓉蓉这才晃了两下手,独自玩起斗鸡眼。
“蓉蓉!不要玩眼睛!”阿姨柔声呵斥她,蓉蓉只能嘻嘻地放弃斗鸡眼。
隔天蓉蓉阿姨又恢复老时间上课,把蓉蓉送过去,她便在空荡荡的家长休息室用K歌软件唱歌。
徐方亭等她中场休息时问:“蓉蓉今天不用上学吗?”
蓉蓉阿姨说:“上午在学校,下午过来这边。”
徐方亭又好奇:“需要你陪读吗?”
“不用,在培智那边,沁南市唯一市级特校,校园特别大,一个班就几个学生,有三个老师看着。”
蓉蓉阿姨又描述了徐方亭昨天见到的那两个小学生,说他们也是蓉蓉同学。
徐方亭愣了好一会,原来特校也是全市统一的校服,她曾狭隘地以为只有普校。
难怪她从来不曾听见那两个小孩说话,其中那个女孩子还偶尔发出怪叫。
徐方亭问能教些什么,蓉蓉阿姨说就基本的生活技能和认知,然后又继续赶场K歌。
下课时,蓉蓉阿姨接上人,托着蓉蓉脸颊给徐方亭看,噘嘴委屈道:“今天在学校有个小孩把她脸给咬了,心疼死了。”
蓉蓉脸颊果然红了一片。
阿姨又问:“蓉蓉,你疼不疼的啊?我看着都心疼。”
蓉蓉没有回答她,又开始斗鸡眼。
阿姨立刻换了语调:“蓉蓉,不要玩眼睛。”
蓉蓉便开始玩舌头,略略略发出怪声。
谈嘉秧听见,扭头咔咔笑了。
送他出来的甘老师摸了一下他脑袋,说:“这家伙最喜欢听各种奇怪的声音。”
然后他向徐方亭反映,谈嘉秧这几天喜欢把中指别到食指上,要注意纠正这种怪动作。
徐方亭在学生出勤表签过名,领走谈嘉秧。路上他果然无聊就别手指,徐方亭拆开,没多久又别上。
谈韵之这回离家,徐方亭像已经接受命运,一个人带小孩做家务,即便感受到孤岛般的荒寂,已没有上一次他出国时难熬。
周末,谈韵之发过一次视频通话,比起占据屏幕的舅舅,谈嘉秧更喜欢戳误触弹出来红色挂机键,通话不到一分钟挂断。
两个大人一阵愣神。
教师节紧接而来,徐方亭发消息给当初教她生理卫生那位初中女老师,她的第一片卫生巾也来自于她。
这天也是谈嘉秧两岁生日,谈韵之因军训缺席,便定了蛋糕。谈礼同跟随谈智渊他们去外地泡温泉,几天后才回来,榕庭居的家中只有徐方亭和谈嘉秧。
没有生日气球,没有小伙伴,甚至没有家人出席,徐方亭陪谈嘉秧度过这个普通又特别的晚上。
谈韵之赶着晚上拉练,没能献歌一曲。
徐方亭边录视频边给他唱生日歌,谈嘉秧凑近几苗烛焰下意识要吹,徐方亭拦他一下,强调让他跟拍手。谈嘉秧敷衍几拍,终于如愿吹灭蜡烛。徐方亭只能仓促唱完删减版生日歌。
谈嘉秧什么也不缺,徐方亭还是自掏腰包给他一辆绿色双层巴士。谈嘉秧容易沉浸在发声闪光玩具里,她把电池提前抠掉,但他还是喜欢轮子。
“明年生日要说出这是阿姨给你的玩具哦。”
明年的事太遥远,谈嘉秧次日跟出门买菜,还不肯放下绿色巴士。
在医院填量表时,有一项问孩子是否长时间拿着一样东西不愿放开,徐方亭对谈嘉秧暂时没这个担心。
绿色巴士在手,他再也不别手指了。
A座一楼挑空层设有滑梯,相对荫凉,许多学龄前小孩在此处玩耍。
谈嘉秧这会抱着绿色巴士不愿下婴儿车,徐方亭只能把他拉近条凳,坐着等他一会。
一位年轻的奶奶走过来,感叹一句“哎哟这小孩长得真可爱”。
可爱的小孩依旧沉迷绿色巴士,徐方亭替他笑了声。
她起先不知道应该称阿姨还是奶奶,对方头发一丝不苟梳向脑后,扎成齐整的发髻,半永久眉毛更添工整,一袭飘逸素色连衣裙,小腿不见老人斑,整个人好像刚从文工团下班。
对方自称奶奶,才打破疑惑的僵局。
“宝宝有两岁了吧,来,奶奶抱一下。”
谈嘉秧只顾绿色巴士,当然不让,哼哼唧唧闹情绪。
徐方亭解释说:“他不太习惯陌生人。”
年轻奶奶说:“会说话了吗?”
“……还没有。”
年轻奶奶似乎不太意外,干巴巴笑了声:“会叫妈妈了吧?”
“……他说话比较晚。”
年轻奶奶很认真说:“你要跟他多说话,刺激他的大脑,才能激发语言能力。”
徐方亭在谈家被奉为小老师,哪怕在医院和星春天,谁不夸她这个小阿姨尽心尽责,突然被一个陌生人指教,登时心堵气不顺。
谁不希望谈嘉秧能早日开口?
这还关系到她的加薪大计呢!
徐方亭四两拨千斤道:“可能男孩子一般说话比较晚。”
谈嘉秧再这么下去,一个人可以枯坐整个早上。徐方亭半哄半抱,把他架上滑梯,巴士不小心先溜下来,谈嘉秧发现新乐趣,哈哈追着巴士往下滑。
徐方亭提前把巴士拿走,谈嘉秧追着着急。
“要不要?”徐方亭举高。
谈嘉秧拍拍自己胸膛,然后伸出手——因为还没语言,成老师教会他用肢体语言表达“我要”——徐方亭马上给到他手中。
跟谈嘉秧互动时,徐方亭本来挺忘我,闲下来才感觉年轻奶奶那道目光一直黏在她俩身上,好似洞穿一切。
年轻奶奶果然问:“他这个动作是干什么呢?”
徐方亭说:“表示‘我要’。”
年轻奶奶不可置信:“还有这样子,真是稀奇。”
徐方亭:“……”
年轻奶奶像追光灯,目光一直追随。
徐方亭一来怕她说些奇怪的话,二来该准备午饭,又哄谈嘉秧上车回家。
横竖只是一个陌生奶奶,徐方亭没太放在心上,没跟谈韵之提,提了估计也没及时回复。
哪知第二天,那个奶奶又上来搭话。
“宝宝天天跟阿姨在一起呢?”
徐方亭反问她:“阿姨,您还不用带小孩吗?”
年轻奶奶神色稍滞,跟谈嘉秧说:“宝宝,奶奶就想跟你玩,行不行?”
“……”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徐方亭一下子给堵没话。
“宝宝,要不要跟奶奶玩?”年轻奶奶像狼外婆似的,忽地从手包掏出一辆红色消防车,递给谈嘉秧,“要不要?”
谈嘉秧将绿色巴士随手一放,马上做了“我要”的动作。
“真乖!”
双方心满意足,只有徐方亭心起疙瘩。
榕庭居的老人一般来给子女带小孩的,自顾不暇,若非熟识不会这么热情逗陌生小孩;不带小孩的如谈礼同之流,自然有丰富的退休活动,一般也不轻易搭理陌生小孩;邻里间呈现一种友好的疏离。
特别第三天傍晚,她还来逗谈嘉秧,徐方亭只能装友好,反过来套她的话。
她问:“阿姨,您住在哪一期?”
对方说:“就这栋,你们是C座的吧,我看见过你们出来。”
榕庭居的物业比较尽责,外部人员一般无法尾随而入,中介看房、外卖跑腿也需登记、押下工卡才能放行。徐方亭倒不担心她抢走谈嘉秧,只是搞不明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徐方亭又说:“你们阳台看马路还是看花园?”
年轻奶奶轻蔑一笑,“你还怀疑我不是住这里吗,我搬来这里,你估计还没小学毕业。”
徐方亭淡定笑笑,“我东家阳台看马路,下雨雨水飘进来,我只是好奇你们有没有这个烦恼。”
年轻奶奶说:“那我不清楚,我们家都是请钟点工打扫。——小秧,来给奶奶抱抱,看看有没有长胖?”
久违的名字像闪电击中徐方亭,她诧然道:“阿姨,你怎么知道他叫小秧?”
年轻奶奶不耐烦道:“你不是叫他嘉秧么。”
徐方亭说:“我们都不叫他这个名。”
“胡说八道,”年轻奶奶不悦瞪她一眼,收着下颌说,“他一直都叫小秧这个名,是不是啊,宝宝?”
徐方亭正要反驳,后头杀来一道气势汹汹的男声——
“你在这里干什么?!”
傍晚天光昏淡,循声回头,徐方亭差点没看见人——谈韵之晒燶了,没燶的小腿像别人的物件,这人下半截还是牛蛙剥皮,白白净净,上半截成了牛蛙卧泥,黑而不洁。
徐方亭无辜又迷惘:“我跟谈嘉秧滑滑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