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星春天久了,徐方亭基本可以从孩子对人关注的程度判断障碍程度。
唐光启一直“目中无人”。
唐光启妈妈留着波波头,素颜的五官很清秀,应该有一米七以上,比缪老师还瘦长。
徐方亭眼熟她们,也曾在地铁站和星春天这条路上点头示意,但从未有过交谈。
这回唐光启妈妈多看了她一眼,徐方亭便搭讪道:“你们是哪个老师教的?”
“缪老师,你们呢?”
徐方亭说:“真巧,我们也排到缪老师,之前的章老师离职了。”
唐光启妈妈忽然压低声音:“缪老师……也快走了,你们准备去哪里吗?”
徐方亭吃了一惊,追问道:“缪老师什么时候走?”
谈嘉秧每周只能上三节课,九节课起码得拖到十一月中旬,也不知道缪老师能不能到那时候。
唐光启妈妈说:“我也不知道,这情况估计也待不久。我们准备去‘星星点点’看看,那里老师据说不错,就是地方小了一点,要排队,我们之前就是排不上‘星星点点’,才过来‘星春天’。”
星春天是之前谈韵之拍板的机构,徐方亭压根不知道其他地方,向她打听“星星点点”靠近哪个地铁站。
往地图上一查有四个地铁站,徐方亭彻底断了念想。谈韵之还打算过年后给谈嘉秧上全托,这意味着可选择的时间段更少,经不起这么远的奔波。
徐方亭随口问她们住在哪里,竟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我们之前也在榕庭居,现在小孩外公还在那边。”
“你们还没上幼儿园吧?”唐光启妈妈得到回答后,继续说,“我们之前向报榕庭幼儿园,结果那个老师看到我儿子,就直接说‘这个小孩我们不能收,都不看人的’。没办法,我们现在只能到我之前上班的幼儿园陪读。‘星星点点’离那边幼儿园近,放学可以直接过去。”
徐方亭讶然道:“读幼儿园还要面试的吗?”
唐光启妈妈说:“也不是面试,就是叫小朋友们去幼儿园里面看一下环境,人家老师一眼就看出来了。榕庭居三所幼儿园我们都去过,没有一所肯收。”
“我们明年再看看,不知道家里人让他读颐光春城还是榕庭居。”
那时候她大概已经走了。
徐方亭踩着铃声准备去接谈嘉秧下课,冷不丁注意到贴在门边白纸宋体黑字的告示——
奖励
如有发现传播对星春天不利的虚假消息,凭聊天记录、录音等实据,中心给予1000.00元奖励。
徐方亭顺手拍下发给谈韵之,那边很快回复——
TYZ:「政变了?」
徐方亭没来得及回复,大步过去接人。
缪老师反应谈嘉秧还挺适应上课,就是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叫他往东,偏要往西。
趁其他家长还没围上来,徐方亭低声问:“缪老师,你是不是也打算走啊?”
缪老师肃然点头,开诚布公小声说:“我还没提离职,章章她们是当天提当天就被劝走了。我总要先找到下一份工作,有保证再说,不可能裸辞的。我这边小孩还要一些课,总要上完再说,不然把小孩交给实习老师也不好。”
徐方亭稍感安慰点点头,又问她有什么机构推荐。
缪老师同样推荐星星点点,评语跟唐光启妈妈的一致。
徐方亭只好先谢过她,加上她微信方便联系。
*
徐方亭通过公众号公布的联系方式跟五彩星联系,那边了解谈嘉秧简要情况后,加了她微信号。
五彩星的办事方式和流程都比星春天专业,如果把五彩星称为公司,星春天应该只是一家小作坊。
五彩星把接待时间安排在周五下午六至七点,因为其他时间老师都在上课。
徐方亭跟谈韵之商量一遭,安排好谈嘉秧吃午点和晚饭的时间,才回复同意。
周四谈嘉秧继续放一个下午的羊。
行业专家建议小龄自闭儿六岁以前进行高强度密集干预,过去一年多谈嘉秧除了生病和寒假,工作日基本都在上课,此时乍然耽搁,明年可能找不到合适人选来替她的班,徐方亭难免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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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盼到周五上课的下午,徐方亭把谈嘉秧从午睡中拱醒,等他发了一会起床气,然后磨磨蹭蹭穿鞋袜。
这会,缪老师来了消息。
徐方亭从开始看到名字就心跳怦怦,不祥的预感攫住她。
缪老师:「秧秧阿姨,今天先不上课,星春天这边有点事情解决不好,目前不知道怎么弄,等弄清楚了再通知你们上课或者怎样。实在不好意思。」
徐方亭想起家长休息室那张诡异的《奖励》告知,跌坐回床上,回复她:「好的,收到。」
谈嘉秧还没穿好鞋子,徐方亭释放他道:“谈嘉秧,不要再穿袜子啦,我们再睡一会吧。”
谈嘉秧倒下去,却再也睡不着,东翻西翻,是块大饼早烙成干脆面。
徐方亭只能又跟谈韵之联系,那边回复一句不痛不痒的“果然政变了”,她看了下时间,重新安排三人的午点和晚饭。
徐方亭看似没干什么实际的活,光是跟谈韵之以及钟点阿姨沟通,将琐事安排妥当,竟然也用了大半个小时。
所有大人都在围着小孩的需求不断协调、协调、再协调,以至各人利益达到一个可观的平衡。
傍晚六点,天已黑透,徐方亭给谈嘉秧加了一件薄外套,自己和谈韵之还是短袖长裤,提前十分钟抵达五彩星楼下。
此栋酒店大楼地处十字路口,对角线正是沁南市的三甲精神病专科医院沁安医院。晚高峰不少人已下班,酒店门前停车位充足,谈韵之停好车下来,伫立凝望沁安医院,好久咕哝一句:“我去过那里。”
徐方亭牵着谈嘉秧,小心翼翼接话:“小东家,你吗?”
“谈嘉秧妈妈……”谈韵之声音低了一度,“重度抑郁,之前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走吧。”
他起的话头,他迅速结束,徐方亭免于难以接茬的尴尬,莫名舒了一口气。
五彩星在酒店大楼的三楼,一出来却比当初初访星春天还要震撼:他们进入一片施工场所,光线昏淡,工人已经下班,工具潦草堆放,险些以为误入楼层——如果不是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指示牌的话。
五彩星请往左转按铃。
“跟着我。”谈韵之打头往左边走。
谈嘉秧估计也心里发毛,紧紧抱住徐方亭大腿,她便弯腰抱起他。
五彩星的入口看着像后门,若不是旁边搁着一部婴儿车,大概会误当成一个不常用的紧急出口。
谈韵之按下门铃,然后说:“谈嘉秧,下来吧,姨姨抱着累。”
谈嘉秧哼哼道:“不下。”
谈韵之朝他伸手,说:“那舅舅抱?”
谈嘉秧:“不要——!”
这语调显然是发作前兆,徐方亭忙说:“我抱一会没事。”
门这时被打开了,一个穿橙色衣服的年轻女人迎来道:“你们是约了六到七点咨询的、秧秧是吧?”
“对。”谈韵之往登记本上填了他的信息。
五彩星由酒店式房间改成,总面积不及星春天一半,隔间小而多,容易迷路,最大那一间感统训练室还没颐光春城的客厅大。
他们进来的门的确是后门,大门上了U型锁,外面在装修。
徐方亭一进来便感觉莫名压抑,参观一圈,终于发现源头:没有窗。
星春天的窗虽不是连通大楼外部,但一来面积大,二来通到宽畅的走廊,给人观感便畅快许多。
五彩星每节课只有40分钟,收费按老师资历调整,区间在160至190之间,下午6点以后属于加班,收费略有上涨。按月缴费,以每月工作日数乘以每节课价格,课时需要在当月上完,如遇请假要自行协调时间补课。
这又比星春天严格,最后一条让徐方亭心生退意:万一谈嘉秧像之前一病病一周,哪来的时间协调?
现在非寒暑假期间,老师空档相对充裕,入学前只需进行一次评估。
徐方亭和谈韵之表示考虑一下,原路离开五彩星,酒店门口有一方小小灯光喷泉,谈嘉秧又给灯光迷住了。
谈韵之习惯性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徐方亭也适应小东家经常问她要看法,说:“40分钟好像太短了,谈嘉秧可能刚进入状态,课就结束了。”
谈韵之轻轻一叹:“找个时间去‘星星点点’看一下吗?”
“也可以吧。”徐方亭的茫然被一个喷嚏打断了。
谈韵之看了她一眼,上车后,忽然把副驾座的兜帽开襟卫衣往后撂,不带商量道:“穿上。”
徐方亭愣了愣,下意识没接,反问:“干吗?”
“你怎么光记得给谈嘉秧带长袖,自己不带一件?”
“……我只是鼻子痒。”
衣服给直接撂进她怀里,那边说:“你要是生病,谈嘉秧可就麻烦了。”
“……对哦,小孩子抵抗力弱。”
徐方亭才想起来沁南市后还没生过病,抖衣服时衣领刚好离鼻端不远,依然泛着洗衣液淡淡的樱花香。
她一边穿上,一边故意说:“小东家,你这衣服多久没洗了?”
谈韵之没好气道:“你应该问你自己。”
徐方亭费劲才袖口探出手来,卷了两下袖口,叫道:“妈呀,可真长,跟戏服一样。”
谈韵之冷笑道:“17厘米可不是白长的。”
衣襟关上会热,徐方亭便敞着,又理了理袖口,笑道:“谢谢小东家,回去我给你洗干净。可惜我比你矮,不能投桃报李了。”
谈韵之不知道想到什么,扯了扯嘴角,慢慢开车上路。
有好一会,刚才五彩星出来那股气氛好像淡了,只是两人没再说话。在一个红绿灯路口,谈韵之略显疲惫地伏在方向盘一小会,叹道:“小徐,你说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
徐方亭从窗外霓虹回过神,肘支窗沿,托着脑袋,闷闷道:“让像我这样的人有工可以做。”
谈韵之顿了一下,低低笑起来,笑到后来,竟然有点哭意似的,发出类似伸懒腰的叫声,把谈嘉秧吓了一跳。
徐方亭轻声提醒,变绿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