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回来吧。”
“不要!”
徐方亭说:“等下出汗了,你摸一下脖子后面。”
谈嘉秧探索式地摸了下后脑勺。
徐方亭问:“摸到汗了吗?”
谈嘉秧愣愣说:“摸到汗了。”
“快进来吧,外面太热,会出汗的。”
谈嘉秧这才依依不舍进来,经徐方亭提示推合他曾推开的门,脸蛋还压玻璃门上不肯挪步。
缪老师过去叫人:“走啦,大哥。”
谈嘉秧盯得出神,嘴巴微张,舌尖迷迷糊糊舔了下玻璃。
“喏!大哥!好恶心啊!”缪老师夸张地叫起来。
谈嘉秧侧着脸,笑眯眯盯着她,出其不意又舔了一口。
徐方亭也轻斥道:“谈嘉秧,脏死了!”
缪老师只好把人拱过来,牵着一起进小房间。谈嘉秧蹦蹦跳跳,歪头扭腰,把自己拗成一个小写字母r,飞扑进小房间。
徐方亭和缪老师用尽今天的无语表情。
缪老师问:“哎,你忘记说什么了?”
谈嘉秧忽然直成竹竿,朝徐方亭晃手,欢快地说:“姨姨拜拜。”
缪老师提点道:“这里还有谁?”
谈嘉秧这才注意到沙发上的山山爸爸,再度晃手:“叔叔拜拜。”
山山爸爸和蔼而笑:“拜拜。”
徐方亭插话道:“那是山山爸爸。”
“山山爸爸拜拜。”谈嘉秧立刻纠正称呼,这才抱着水壶进去上课。
这天苏老师接了新学生,也在小房间上课,谈嘉秧进去又是一轮挨个问候。
苏老师的学生是个八九岁的男孩,以前也在星春天,有一点语言,能含糊说拜拜,没有蓉蓉那般容易兴奋,甚至比谈嘉秧还安静,没见过他在这里手舞足蹈大喊大叫。
他家人开小吃店忙碌,苏老师便负责每天打车接送。
这个男孩刚来时,徐方亭见过他的爸爸,礼节性探问小孩年龄后,那边回一句“我都对他不抱希望了”。
徐方亭至今记不住男孩的名字。
苏老师不久上完课,带着男孩出来。男孩很喜欢赤脚,上个月天气还凉那会,进门就脱鞋赤脚,但会规规矩矩把鞋子摆到鞋架上,这个习惯便保留下来。
道别是每个小孩必学的基础社交技能,苏老师照样让男孩跟客厅的每一个人说拜拜。
……
今天罗应不来,谈嘉秧便是最后一个下课。
徐方亭给他分派一项他感兴趣的任务,说:“秧,去关空调吧。”
谈嘉秧能越来越好回应自己的名字后,她们会偶尔叫一下小名,小秧,嘉秧,秧秧,秧,甚至大哥,让他感受人的名字可以有许多个变体。呼名之后,她们还会拿别人的名字来测试他。
“你是不是谈韵之?”“不是!”
“那谈韵之是谁?”“是舅舅。”
“呀——!”谈嘉秧欢呼着踮脚够墙壁挂袋里的遥控器,研究一会上面按钮,掐了掐开关胶按钮,然后才两手高举过头,冲着空调按了一下。
然后,他仿佛进入某种逃跑比赛,往布袋随便塞回遥控器,立刻又扒着玻璃门观察阳台的空调外机。
“空调外机不转了!”小谈探员大声宣布。
缪老师问:“空调外机为什么不转了?”
谈嘉秧回答不上,又开始鹦鹉学舌,眼珠子走神地转了下:“空调外机外什么不转?”
“因为你关掉空调了。”
“……因为你关掉空调了。”
缪老师纠正他:“因为‘我’关掉空调了。”
“因为我关掉空调了……”谈嘉秧跟着喃喃,忽然间又醒神道,“不关掉空调会干什么?”
缪老师说:“空调外机就会一直转。”
谈嘉秧刨根究底道:“空调外机就会一直转会干什么。”
徐方亭立刻接力,边拱他出门边说:“就会浪费电。”
谈嘉秧说:“就会浪费电会干什么?”
“别人就没电用啦。”
“别人就没电用、就会干什么?”
……
直到走进那部带梭形缺齿通风口的电梯,谈嘉秧才从空调外机里分神。
夏季衣物轻薄,他又情不自禁抓了两下鸡鸡,这个动作出现的频次越来越低,徐方亭便只是拉开他的手,没再说什么。
出了电梯,缪老师评价道:“他真是越来越多问题,有时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
徐方亭说:“以前刚会说话,他舅舅就说他以后肯定是个话唠。——但是现在看来,唠的都是特别细枝末节、其他同龄小孩都觉得无聊的东西。”
“他们就是这样,喜欢天文地理这类有固定规律的东西,因为容易记忆和掌握;社交技能太灵活了,他们很难理解,“缪老师提了提樱桃小丸子的布袋说,“明天我请假一天,我跟奚老师和星春天的仲裁案要开庭了,可能赶不过来。”
电光火石间,徐方亭匹配上一些碎片记忆。
“你和奚老师是被裁的?难怪走得那么突然。”
“对啊,”缪老师恨恨道,“那个老太婆——就是星春天的老板,我们背后都这么叫——突然就把我们辞了,绩效压着不发,还发动家长举报我们偷工减料。”
徐方亭诧异道:“难怪那会我在家长休息室看到有个告示,说举报散播不利于星春天信息的,奖励一千块。”
“是啊,”缪老师说,“做到这种地步,哪还呆得下去。”
“我之前听章老师说,一天到晚都是课,下班放假还要写材料到半夜。”
“上课倒还好,只要她别压着绩效不发,写什么乱七八糟的材料,”缪老师摇头道,“真不把人当人看。”
“那星春天只靠那一批实习老师,还开得下去吗?”
“照样开!”缪老师嘲讽一划手道,“老太婆的老公在妇幼保健院——就是同一个地铁站不同出口那一个——当领导,所以星春天从来不愁生源啊!你应该知道有部分小孩会半个月在星春天、半个月去妇幼住院吧?”
徐方亭恍然大悟,三观再度接受淬炼和重塑。
特殊教育本质是神圣与济世的行业,但有人的地方免不了一番江湖恶斗。徐方亭以前呆在校园环境单纯,黑即黑,白即白,出来才发现想法过于稚嫩。就像她在应试作文里歌颂过的某慈善基金,曝出过丑闻,可依然稳健运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徐方亭跟缪老师说了好运。
她打算晚饭跟谈韵之分享新闻,又收到消息,说被迟雨浓捉到花店打工,玩点再回去。
她只能顺着他的说辞,让谈嘉秧鹦鹉学舌发语音:“舅舅加油打工哦。”
*
“打工人”谈韵之像尊佛坐在接待客人的白色铁艺小圆桌边,依旧用他习惯的姿势看手机:膝盖敞开,右手抱腰,手背给左肘垫着举手机。
只不过无名指多了一枚创可贴,刚才帮着包了一束玫瑰给扎的。
迟雨浓忙完一波,坐到他对面喝口水,看着手机挡去大半脸的男生,说:“弟啊,你给小徐开多少工资,我的参考一下。”
谈韵之挪开一点手机,瞄了她一眼,又回到屏幕上,可手机没挡住嘴角的揶揄。
“你竟然肯花钱请阿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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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韵之说:“我家小徐要带孩子,比较辛苦,开7500。”
“7500?”迟雨浓的声音惹来店员侧目,但她还是无法压抑声调,“不做家务,只接送小孩,就这么贵?我朋友家两个小孩,一个上小学,一个上幼儿园,住家阿姨包家务也才6500。”
“……那是她家比较抠门。”
迟雨浓双手端着水杯,盯视猎物一样望着他,微微眯眼,冷不丁地说:“我看是你对她有意思吧。”
“嗒——”
手机从谈韵之手中滑落,摔落地板。
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弯腰捡起,幸好桌子下垫着地毯,有一定缓冲,他那么不爱手机壳的人,“裸机”跳楼依然完好无损。
谈韵之心疼地抚摸手机边角,当迟雨浓不存在一般,又摆回原来的姿势,让手机挡住对面的虎视眈眈。
“你手机拿反了。”迟雨浓不给面子道。
“……”
谈韵之低声骂了一句,硬要把手机摆正,保持原有姿势,像景区的真人雕塑。
隔了一会,雕塑刑满下班,才放下“看”了几秒的手机,盖在腿上。
“我肚子饿了,你请吃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