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上的劳累还是次要,七年如一日面对一个难以回应自己的孩子,那种无力感才是一把利刃,削弱坚持下去的勇气。
*
徐方亭和谈嘉秧刚进家门,谈韵之便冲过来,大叫一声“小徐”。
“小东家,怎么了?”
两个人都看出对方眼里有话要说。
谈韵之说:“你说吧。”
徐方亭说:“你先说。”
“那我先说,”谈韵之不再推让,喜道,“今天面到一个不错的阿姨,上一家东家工作地点变动,她不想跟去外地,才辞的工。就在榕庭居,明天让她再过来,你跟她聊聊。”
徐方亭笑道:“太好了。”
“好不好要你看过才知道。”谈韵之的真诚比恭维明显。
她也不谦虚,嘿嘿一笑。
谈韵之说:“到你了。”
徐方亭便道:“谈嘉秧会问为什么了,就是问的内容还比较刻板,都是从教过的句子库里面不加变换直接调用。”
“没关系,慢慢来,”谈韵之松快道,“他这么话唠,不怕学不会。”
两人哄着一个顽固小孩磨磨蹭蹭上餐桌。
每顿饭完毕,谈韵之都会在餐桌边呆一会,随便跟她聊点什么。
“对了,还有一个事,”谈韵之说,神色不复刚才轻松,而是显现谈正事该有的严肃,“谈嘉秧爸爸……葬礼在他老家临德,到时我和我爸带谈嘉秧过去。”
临德市距沁南市大概三个小时车程,不远不近。
徐方亭点头道:“我以为谈嘉秧爸爸也是本地人。”
谈韵之扯了扯嘴角,说:“他家的人很传统,非要把‘人’……拉回老家再火化入土,有什么禁忌之类吧。但你知道,运输这样的……‘人’有点麻烦,尤其现在大热天……所以还在磨蹭。”
“我知道,”徐方亭试图消缓他一停三顿的语气,“我爸爸那时候法医检查完就火葬了。”
“……”
谈韵之黯然一瞬,她才是那个亲历葬礼的人。
徐方亭扯出一个勉强的笑:“需要我一起去吗?”
谈韵之委婉道:“就怕你有什么禁忌。”
“当然没有。”她说,贫穷才是她最大的禁忌。
谈韵之轻声说:“那是最好的,到时你也可以不去现场,就在酒店接应一下谈嘉秧,我怕被灌酒。”
徐方亭也沉声应过。
两人陷入沉默时,通常不约而同看向谈嘉秧。小孩便是她们之间的桥梁。如果没有谈嘉秧,估计她们仅限于最疏离的东家与保姆关系。
这会若是能偶然对上一眼,沉默便会自然结束,就像现在这样——
谈韵之挪开眼,抿嘴才能掩饰由默契化开的浅笑。
“我去跟谈嘉秧玩。”
“我收拾餐桌。”
徐方亭避过他的目光,稍低着头,开始收拾餐桌,心情像看到洗干净的碗碟。
*
出发临德市已是五六天之后,徐方亭跟谈韵之找的叶阿姨聊过,对方是个慈眉善目的阿姨,五十岁左右。看到她的第一眼,徐方亭大概明白谈韵之的选择标准。
叶阿姨风格朴素,未着粉黛,给人踏实可靠的第一印象。也并非化妆就不是好阿姨,蓉蓉阿姨和罗应阿姨就每天捣鼓自己。
只是谈韵之把对徐方亭的印象与评断过渡到别人身上了。
最重要的是,谈嘉秧对叶阿姨观感挺好,一看到人家就兴奋展示他的“哥特式”乐高车。
叶阿姨即将上岗,意味着徐方亭在谈家的日子所剩无几。
近四个小时后,一车四人抵达临德市。
先到下榻的宾馆登记入住,按计划徐方亭在这里等待,不用出席葬礼。
但谈嘉秧来到陌生地方,可能缺乏安全感,攥着徐方亭的手死活不肯松开。
谈韵之从哄骗到强制抱离,没有一样生效,反而险些给谈嘉秧的尖叫撕破耳膜。
谈礼同不耐烦道:“你问问小徐能不能一起去?”
徐方亭就站在他旁边,却仍顾忌着,不与她直接对话。
谈韵之只能求助地看向她:“小徐,看你想法,不去也可以。”
徐方亭抱起谈嘉秧,没有撒手的意思,姿态足以证明态度。
“只要你们觉得我一个外人去没问题……”
谈韵之松一口气:“我们都是外人!”
两个外人带着一个“半外人”赶赴金家,徐方亭这个最强级的外人,自己父兄的葬礼没参加过,稀里糊涂也跟了去。
金家有一栋带院子的独栋小楼,这边殡葬风格传统,家中设灵堂,金泊棠就躺在菊花簇拥的棺木中,脸色白了一些,睡得很沉,周围亲人哀哭,道士做法,也没搅扰他的梦。
谈嘉秧依旧黏在徐方亭身上,考拉一般,放不下地,谈韵之也要不走。
“人为什么哭?”
清脆的童音忽然发问。
周围好些人转过来,终于发现突然冒出来的四个人。
有一个面熟的中年男人迎上来,交替看着谈嘉秧和谈韵之,最后搭上谈韵之肩头。
“你是……他儿子的舅舅?”
特殊场合,谈韵之懒得纠正他,点头沉声问:“我看你有点眼熟。”
/> “伴郎。”对方客气地朝他伸手。
谈韵之恍然大悟,礼节性握了握。
谈嘉秧得不到回答,提高声调重复:“人为什么哭?”
徐方亭忙跟他嘘声,低声说:“因为他们伤心了。”
谈嘉秧又问:“他们为什么伤心?”
徐方亭简直想抱着谈嘉秧钻地缝。
“他们为什么伤心?”
“……”
伴郎浑不在意说:“童言无忌。”
谈韵之忙问:“怎么突然走了?”
曾经的伴郎不知跟人解释过多少遍,眼红目赤,沉沉一叹说:“喝多了。”
谈韵之:“……”
“跟他老婆吵架,他想和他老婆生个儿子嘛,可以理解,他爸心脏不好,前几年做了支架,有个孙子心情愉快身体也能好一些。他老婆不想生,两个人吵得差点离婚。他就跑出来跟我们喝酒——”
伴郎禁不住低头抹了一下眼角。
“他不是有儿子了吗,这个就是!他自己不要,还想生个新的!”
一直沉默的谈礼同忽然咆哮,像发病一般,别说陌生的伴郎,就连谈韵之这般熟悉他的人,也给唬住:这人关键时刻竟然管用了。
周围目光更加复杂,看着几人像提防闹事者。
嘈杂声中,一声尖锐的女声杀出重围,凄厉而来:“小秧来了,我可怜的乖孙儿……”
谈嘉秧又开始刻板,问:“人为什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