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帐选的地方视野开阔,又有浓荫相庇,塞外的风轻柔地吹拂着帐子,旷野之上也分辨不出是哪个方向来的,只觉得从身到心都舒服了。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长得很和气,端坐上首,穿着青绿色的缂丝蝶纹棉衬衣,外头罩一件正红百牒金双喜单氅衣,头上戴点翠镶金钿子,既显得富贵又端庄。
今儿出门是她主动向大阿哥进言,说想趁着几个爷们外出打猎,她也和其他府上的女眷一起约着喝喝茶、说说话。大阿哥知道她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替他拉近与几个弟弟的关系。毕竟,能跟着阿哥们出来的,不管是格格还是侧福晋,哪怕不是最受宠的,也是在各自爷们面前有几分面子、能说上几句话的。
大福晋平日里很有些架子,从不屑与侍妾往来,连大阿哥府里的格格她都管得严苛,因此胤褆没想到她能主动说出这些话来。
他不由欣慰地拍了拍大福晋的手背,连声道:“你是正头大奶奶,这会子倒要让你和那些侍妾来往,真是委屈你了。”
大福晋虽有些勉强,但并不觉得委屈,皇阿哥里如今就她一个正头媳妇,底下全是小老婆,她能怎么办?如今这机会难得,她折节相交,是替大阿哥和自己扬名,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又何乐而不为?
但今儿出门前,她还是特意穿了一件正红的衣裳。
程婉蕴对这个颜色并没有特别在意,但三阿哥的侧福晋田氏——她就坐在大福晋左侧,她长了一张娃娃脸,身材又娇小,穿着水粉色绸绣百花镶边单氅衣,头上也相应地簪了一朵粉色的木槿花,显得十分清新活泼,她就在大福晋忙着招呼程婉蕴的时候悄悄翻了个白眼。
哼,能穿正红,显得她多了不起似的。
等大福晋又转过脸来,田侧福晋又恢复了她那甜美娇俏的模样。
而坐在程婉蕴右手边的两位格格,正与她年纪相仿,便是四阿哥的格格宋氏、五阿哥的格格刘氏。
这位刘格格便是之前因阿哥们集体逃学被罚后,康熙让宜妃挑了来伺候五阿哥的,她是那种骨相美人,穿的宝蓝色缎绣折枝菊花纹便袍,外头罩了一件掐腰坎肩,更显得她纤腰细细、婀娜多姿,此刻正假装专心喝茶,实则一双桃花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程婉蕴,对她满是好奇与亲近。
噢,这位就是太子爷心尖上的人,果然生得不俗,和她一样漂亮!
程婉蕴可不知道在阿哥所竟还流传着她的传说,但刘格格也很得五阿哥宠爱,而且刘格格觉着自己与这位毓庆宫的程格格十分相像:她阿玛也是县令!
因此格外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宋格格则生得眉目清秀,穿着打扮很低调,一件月白色荷花暗纹绸衬衣,外头也是同色的缎绣云鹤纹单氅衣,头上梳得小两把头,只戴了一只嵌玛瑙的珍珠流苏步摇。
她与刘格格不同,她原本只是四阿哥身边伺候的宫女,也是那次逃学后,四阿哥院子里进了两个德妃娘娘选进来的格格,她因此才突然被四阿哥宠幸
,从一个奴婢飞上了枝头。
但宋格格知道,四阿哥对她实在称不上多喜欢,他不想宠幸永和宫的人,便只是需要有她这样一个人,好用来堵永和宫的嘴罢了。
因此她便养成了谨慎小意的性子,从来不敢多说多做。
她此次应邀前来,也是四阿哥想让她来,她才来的。
否则,她宁愿在屋子里绣花呢,宋格格慢吞吞地把目光往幔帐外头望去,阿哥们已经开始围在一起捣鼓烤肉了,木炭的烟气随风漫了过来,她却有些怅然,心里不住地嘀咕:唉,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呀?
程婉蕴若是知道宋格格心中所想,定会引为知己。
几个不熟的人坐在一起,她真的连寒暄都觉着浑身难受,连坐姿都渐渐僵硬了。
何况,大福晋那种居高临下、特意营造出来的和气,让她有种陪领导吃饭的错觉。
大福晋见气氛有些拘谨,便起身笑道:“几位妹妹年纪都比我小多了,想必正是爱说爱笑的年纪,怎么光坐着不说话呀?可千万别见外,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来,各位妹妹稍坐一坐。”
田侧福晋连忙跟着起身,笑着挽住大福晋的手:“嫂嫂,我陪着一块儿去。”
大福晋与田侧福晋在宫女的伺候下去一旁的小帐篷里更衣了,刘格格见她们的身影走远,竟忽然自个挪了椅子坐到程婉蕴身旁来,小小声声地说:“程格格,你生得真好看。”
程婉蕴呆:“啊?”
宫里的人说话恨不得用密码本加密,她入宫以来从来遇见过如此直白的人!
刘格格就笑了,明眸皓齿,眼波流转。
“等会我们挨着一块儿吃饭好不好?你看,我头上这个小簪子,是我自己做的,”刘格格向她展示自己头上一朵掐丝珐琅的小兰花,真是栩栩如生。
程婉蕴果然被那簪花吸引了,若她不说,她还以为是造办处的手艺,这是个手工大佬啊!程婉蕴由衷地惊叹了一句:“你好厉害。”
刘格格便更高兴了:“我还有好几根,还有缠花的,你喜欢什么花样?送给你!”
随后也没忘了一旁默默发呆的宋格格:“宋格格,你要不要?”
宋格格回过神,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哎呀,别客气,相逢便是缘,我一个人快要闷死了,以后我们一起玩。”刘格格拉着程婉蕴和宋格格滔滔不绝,“你们喜不喜欢踢毽子,我带了好多小玩意解闷,明儿要不要约着一块儿踢毽子?不对不对,瞧我这个脑子,程格格现今可不能踢毽子,那我还有陀螺!我抽陀螺可厉害了!哎,要不——”
宋格格被热情的刘格格闹得满脸通红,一直摆手:“明儿只怕还要赶路呢……”
“那你们要不要到我车上一起下双陆或是抹骨牌?这些我也带了!反正五爷准不在,他成天就知道在外头骑马,你们放心,我提前跟他说好,让他在外头骑一天马先别回来……”
程婉蕴忍不住想笑。
她面前这两个,一个是社恐(社交恐惧症),一个还是社恐(社交恐怖分子)。
幸好,大福晋和田侧福晋很快就回来了,刘格格耳聪目明,只见这人还没进来,她瞬间就挪了椅子回到原位,还若无其事地捻起一块糕点,安静文雅地低头咬了一口。
宋格格又呆了呆,都没反应过来。
程婉蕴也跟着低头喝茶,很努力很努力地把笑憋回去。
大福晋和田氏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一会儿说管家的事儿,一会儿说怎么处置刁奴,宋格格早已两眼发直神游天外,刘格格自顾自把面前一碟子糕点都吃完了,还喝了两杯茶,程婉蕴憋笑憋得脸颊酸痛,她只抿了一口茶,没敢多吃外头的东西。
在她们把屁股坐痛之前,几位阿哥总算差人送来了几大盘烤肉。
大福晋与田侧福晋盘子里都是半只烤鸭、一只兔子,太监们已经用刀切开片好,整齐地码在盘中。另外每人还有一盘蒜蓉烤茄子、烤豆干、两串烤年糕。
程婉蕴与刘、宋两位格格只有兔子,没有烤鸭,但也有那些素菜。
她一眼就知道烤素菜是太子爷的安排,因为其他人显然是头一回这么吃,都觉得新奇惊讶,而且蒜蓉烤茄子太香了,实在让人难以忽视,刘格格一下就忘了大福晋在这儿,伸长脖子狠狠闻了一下,闭上眼陶醉道:“这也太香了吧!”
她怎么不知道这边行宫的厨子那么厉害,闻着就比宫里的还好吃!
送东西来的小太监笑眯眯地介绍道:“给主子们请安,这些素菜是太子爷命人送行宫膳房送来的,再经各位爷亲手烤制,太子爷说光吃肉腻味,这样搭配起来才别有一番风味,还请大福晋、侧福晋、格格们慢用。”
大福晋赏了送膳的太监,笑道:“这是茄子吧?倒是新奇做法。”
田侧福晋眯了眯眼,也道:“怪不得人人都称赞太子爷体贴入微……”
她也只敢说这半句,但在座的人除了程婉蕴,都听明白了。
在宫里的时候,她们就听说太子爷一日三餐,竟然都出自一个小格格之手,毓庆宫的李侧福晋被挤兑得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抱着养子避退三舍,还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田侧福晋更有体会,因为三阿哥有一回就让田侧福晋打发了两个膳房的太监去毓庆宫里学怎么做那什么鸡肉卷饼,还自己胡乱捣鼓,要学着窖什么蜜桃乌龙茶喝,冲她嘟囔道:“那茶二哥宝贝着呢,大不了我自个做。”
而且,程格格怀有身孕,太子爷却还愿意带她来热河。
这些事情男人们不会留意,但她们都是宫里的女人,谁不知道谁呀,大福晋自打成亲以来和大阿哥那几个格格们斗得天昏地暗,也是花费了不少精神才把格格们尽数压服;田侧福晋是格格里头爬起来的,她们先前在后院诸侯争霸,只要不闹出人命来,爷们都不会多问一句,更不会替她们操持。
所以太子爷这样的举动,叫她们对比自个,都有点酸。
她们都看出来了,太
子爷这是不放心把程格格独自留在宫里,要亲自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呢!女人们关在后院,对这种争风吃醋的事分外敏感,又因为立场不同,大福晋、田侧福晋听说后都暗自警惕,决定以后要对手底下的格格约束更严,但各阿哥的格格,都对程婉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与神往。
因此众人对这位程格格久闻大名,今日才得一见。
如今,这与往常截然不同的素菜烤肉,也让她们对程格格的受宠有了与单薄的传闻相比较,更加直观的感受。
尤其,程婉蕴盘里瞧着没什么特别的,似乎与大伙儿都一样,但她盘里的菜和肉做法显然与她们不同,兔子闻着就知道是麻辣味的,而她们都是平平常常抹了蜂蜜烤的。
就连太子爷选的这几样素材,一看也知道是程格格日常爱吃的!
大福晋心底一阵一阵在发酸,太子爷竟然能记得一个格格的喜好口味!她看着盘中的烤鸭,越发觉着碍眼,她一向嫌鸭肉腥膻,从不吃鸭子,大阿哥却哪里记得?她接连怀孕生了三个闺女,大阿哥扭头就歇在格格屋里了,还怨她肚子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