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婉蕴一向觉着,深冬的紫禁城是最美的。
金瓦红墙,落雪无声,雕梁画栋的宫殿倏忽之间便尽成银阙。
晨起时,呵气成霜的时节,程婉蕴披着斗篷站在廊下看雪,几缕浮光碎金般的冬阳便跃上了金顶朱墙,又斜斜照入菱花窗,将东暖阁殿外朱门上的兽环都照亮了。
于是凛寒冬日便在这柔软的阳光中温暖了起来。
程婉蕴特意嘱咐太监们不要那么勤快地扫雪,于是重檐飞翘上的脊兽全都戴上了雪白的帽子,望过去总有种憨态可掬之感。
有趣的是,她院子里的柿子树叶子全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以及树梢最顶上那些摘不到的柿子,如今顶了霜雪,和檐廊一般结了长长的冰溜子,像老先生的胡子般垂下来,细细的枝条都被压弯了。
到了冬日,宫里的盆景大多都换成了各色梅花,因为康熙是很爱梅花的,称梅为“五福花”,清雅俊逸,凌寒傲骨。
宫里因此养了许多梅花,每个宫里都送了好些,程婉蕴院子里也跟风要了许多大大的梅花盆景,沿着彩石甬道摆了一溜,有洒金梅、大红梅、玉蝶梅、照水梅,最特别的是朱砂梅,它的枝条与别的梅花不同,不是弯弯曲曲的,而是直直地伸展开来,这梅花好似用水晕开的朱砂色,在白雪中显得特别好看。
今早添金去浣衣局拿冬日要穿的皮子与孔雀翎大氅回来,回来就说前面御河桥已全被白雪覆盖,金水河又冻上了,宫里不少孩子都穿上冰鞋出去嬉冰了。
额林珠一听就坐不住了,嚷着也要出去滑冰。
太子爷不让她去,说是预备给她种牛痘了,这种关键时刻不能着凉。
听太子爷说牛痘先是在犯人身上试了一年,效果显著,又在太监身上试了一年,没有一个人因此而死的,最后拿粗使宫女也试了一年,之前牛痘种是靠牛传人、再人传人的方式保存的,但现在已经知道用小瓷瓶储存牛痘痘痂,再存到冰窖冷冻保存起来。要种痘的时候,就拿针挑出来一点,刺到手臂的皮肤下面,一般隔天就会开始起烧,但症候都很轻,基本上十几天痘就能结痂消退,烧上两三天就退了,起的痘也是零零星星不多。
可比人痘要好的多。
康熙非常重视,在犯人身上有了成效以后,他几乎日日都要听太医院院正过来禀报情况,还令太医院特意成立了种痘房,培养出来三个专门种痘的痘官。
这回不仅太子的孩子要种,康熙是打算把五岁以上的皇子、皇孙全都种一遍。
程婉蕴也打算种,她也还没得过。
但不少人对这事儿忧虑甚大,皇上说试了三年牛痘,竟然没有死亡的,谁信呐?之前试人痘的时候成天从痘房里抬出来多少尸首!
凭什么这天花直接染在人身上就那么厉害,先让牛得一遍再传到人身上就不同了呢?这是因为牛得的天花其实和人得的天花不是完全一样的病毒,人们往往以为牛是被人类传染才得了天花(就连程婉蕴也是这样认为
),但其实可以理解为牛痘天花与人痘天花是同个祖宗传下来的两兄弟,它们有血缘关系(也就是拥有相同抗原性质)但却是两种独立的病毒。
所以之前太子爷和太医们曾想过把得了天花的人和牛关在一起,以此大量获得牛痘,但却发现牛并不大会被人传染,而且强行给牛种人痘,牛也会死。这才知道阿婉故事里的那个传教士能够通过牛痘活下来,不过是万分之一的凑巧罢了。
最后太医们在多次试错走了弯路后,终于发现牛痘与人痘不大一样,而牛痘症状轻微,人若染上只会有轻微不适,但却可以同样获得抗人痘天花病毒的能力!
所以太医院就为了得到牛痘、保存牛痘而费尽心机,毕竟这玩意难寻!太医们在德柱带回来的那头牛身上取了痘痂,种在犯人甲身上,又要在犯人甲痊愈前赶紧从其身上取得痘痂脓包,种给犯人乙……以此循环往复,不可中断。
幸好后来有个太医发现天寒地冻的冬季,能够长时间保存痘痂,这才开启了低温保存疫苗活性之路,再也不用为牛痘种的储存与延续而烦恼了。
但这些是没办法和每个人解释的,很多人说也说不明白,疑虑重重。
但也有人觉着,皇上都敢让太子爷的长子长女种痘,可见这牛痘是个好东西。
宫里为了种痘的事儿沸沸扬扬争论不休,但皇上正在兴头上,东宫又坚定地做了表率,连那蒙古小世子也自告奋勇,要一起种痘。
因此也没人敢硬劝,只是渐渐的,有不少带着神秘色彩的流言越传越凶。说牛痘是从牛身上取的痘,恐怕会染上其他的牛病,还有些言论像极了后世V//信/群里流传的各种洗脑包,比如就有人言之凿凿说“我的师傅/徒弟/干儿L子就是种过痘的太监,宫里给了他们每人二十两银子的封口费,但他已经出现爱吃草、学牛叫的毛病了,他同寝的太监甚至头上还长出两个神似牛角的肉包!”
程婉蕴:“……”想象力太丰富了吧!
还封口费,康师傅用得着用银子封口?不都是直接打死了当?
于是本来这几日就该种痘的额林珠,现今还被拘在屋子里不准出门,要等钦天监合八字、算吉日。这是太子爷的主意——“用魔法打败魔法”。
挑好吉日以后,他还得请萨满过来好好祭过“牛痘娘娘”才能开始种痘。
太子爷还煞有介事地设计了一套祭拜流程,宣扬出去只要好生祭拜牛痘娘娘的,都不会长牛角学牛叫爱吃草了。
牛痘娘娘会保佑每个虔诚的种痘人。
这招您甭说,在程婉蕴看来是极荒唐的,却对这种流言格外管用。
现在每个宫里都专门打扫了一间房屋用来供奉痘诊娘娘和新来的牛痘娘娘,日日三炷香,瓜果糕点供奉,虔诚无比。
毓庆宫里也有,程婉蕴还领着几个孩子都去拜了。
所以没法子出门的额林珠心情十分低落,早膳坐在椅子上都不耐烦吃,嘟着嘴用筷子戳了戳面前的杂粮煎饼,竟然没心思吃了。
这以前额林珠可最爱吃杂粮煎饼了,尤其里头加的薄脆和刷的甜面酱。
程婉蕴想了想提议道:“不如等会额娘带你堆雪人好不好?咱裹严实点就在自个院子里玩,不出门,然后再让添金升个小炉子,咱煮个奶茶烤几个柿子和橘子,就坐在雪人边上吃,好不好?你想堆个怎样的雪人?”
额林珠眼睛一下就亮了:“我要堆个大咪咪!”
程婉蕴:“……”这话有点不雅啊。
她忽然也觉得自己胡乱取名好像有点不好了,虽然周围的人都没觉着这三个字有什么问题的,但她还是莫名有点教坏孩子的心虚。
说咪不说大,文明你我他。
这时太子爷穿着貂皮端罩大步进来了,笑道:“好哇,你额娘又打算背着我带你们胡闹,我说这几日怎么不叫人扫雪呢!原来是为了今儿L这一遭!”
自打牛痘有效、有用,已经可以种在人身上了,胤礽这几日都心情极好,走路都轻快,对下人也和颜悦色,整个毓庆宫就好似还在过年,又好似提前进入了春天似的。
太子爷的笑容比这冬日暖阳还要和煦,怎么会吓倒天不怕地不怕的额林珠,她当即让奶嬷嬷把她从餐椅上抱下来,几步扑到自家阿玛怀里,眉眼弯弯道:“阿玛,您也和我们一起堆雪人烤柿子好不好,上回在行宫晒的柿子可好吃了,额娘说烤的也好吃!”
上回在行宫晒的柿子饼没吃完,程婉蕴还装了回来。
她又想起有一回睡觉前,太子爷神秘兮兮递给她一个小罐子,打开一看也是个挂霜柿饼,只是个头很小,像是后世的火晶柿子,但形状竟是个胖嘟嘟的心形,瞧着十分喜人。
“这是打哪儿L来的呀?”程婉蕴看了半天都没舍得吃。
太子爷搂着她,颇有几分自得地笑道:“自然是从你这偷师后回去晒的,我是头一回摆弄,竟也成功了,你瞧,像不像一颗心?送你了!”
一颗红心向太阳呢?程婉蕴被他逗笑了:“一颗柿子您也好意思送呀。”
“金贵的东西赐得多了,我瞧你也不大稀罕,”太子爷让她转过来,轻轻地拿梳子替她通头发,用一种极为认真又缓慢的口吻说,“我总觉着亏欠你良多,想给你的如今都还没法子给你,这一颗柿子是我的真心,往后……若真有那一日,我一定不会再委屈你。”
程婉蕴默然了,她又何尝不是呢?被病逝的杨格格、难产而亡的王格格、形同死了的李侧福晋,还有两个透明人的格格,这些来来去去的女子,何尝对她不是一种警示呢?
这是被迅哥儿说成吃人的封建社会,这是写句诗都能下狱的大清,不是男女平等的后世。她不得不瞻前顾后、贪生怕死,也不得不认清自己。除了不会被人诟病的吃食上头还能发挥些现代人的优越性,她在其他地方并不能帮上太子。
说委屈,她其实并不委屈。
后世的男人就个个都好么?他们受到法律的约束没法明目张胆三妻四妾,但就没有出轨、家暴、杀妻的了
么?甭说后世,她若是没进宫,选秀撩了牌子就一定会过得比现在更好么?她自己也不确定,大概率是不会更好的——她犹然记得,那个浸了猪笼的女子,那条布满淤青弯曲的腿。也记得徽州街市上因为想出一道新菜,抢了饭庄的生意就被打砸干净的小摊小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