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头来,手里的马鞭高高扬起,他们一行二十余骑冲出了城门。
等再见面的时候,他会带着珍宝与完成一统的准葛尔部,回来迎娶他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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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程婉蕴和太子爷商议了一晚上,最终还是决定不将这个私盐贩子交给巡盐御史,而是设法从他嘴里知道这些私盐是从哪个盐场里流出来的,才能顺藤摸瓜弄清楚盐运实际的情况,知道为什么这些灶户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卖私盐。
但那个私盐贩子对他们警惕万分,轻易不肯开口。
后来还是德柱又去那巷子里蹲了两天,差点抓到个鬼鬼祟祟的老头,他觉着这两个人肯定有关联,于是有一次送饭的时候,就诈了那少年一句:“那个白胡子脸上有块烧疤的老头是你的谁?”
那少年立刻就红了眼,像狼一样蹿起来揪住德柱的领子:“你们这群狼狈为奸的狗官,迟早被老天爷的雷劈死!快放了我爷爷!”
“你爷爷?”德柱冷笑着甩开他的手,做足了“狗官”的样子,“原来他是你爷爷啊,那你还不说?他那老骨头,可挺不了多久。”
少年一下就瘫倒在地了,良久才哆嗦着唇把事情都说了。
清代产盐区共有划分了十一个产盐区——从北到南分别是奉天、长芦、山东、两淮、浙江、福晋、广东、云南、四川、河东和陕甘。各盐区里又有大小不一若干产盐地、盐池。为了稳固生产,盐区的灶丁会被登记为灶户,不许迁徙、外逃,而每个产区制盐方法不同,地理环境不同,盐的成本也就不同,比如云南产盐用木柴烧煮,成本最高,一百斤就要花上800文,四川的井盐都是煎盐,只要400文一百斤,淮南之类的海盐场的成本就忽高忽低,靠日晒,天气好的时候成本低,天气差就成本高,很难衡量。
而粤盐最大的优势在于——广东是个开挂区。
气温高、夏季长,阳光充足,晒盐成本低廉,不仅境内的河道四通八达,共有四条水路,其中有三条直通湖南(湖南被划为两淮地区),还有广州海港可以走海路,这可比走漕运省多了。
另外就是,闽粤是海贸市舶大省,在盐运上头的苛捐杂税要比完全依赖盐税的两淮地区少得多,所以不论是生产成本、运输成本、缴税成本,粤盐能击败全国99%的产盐区。
价格低廉品质又好,谁都想买这样的盐,但偏偏朝廷规定了盐的生产和销售都只能在本区域划进行,不允许不同产盐区之间的盐垮区域流通,这就导致粤盐只要40文一斤,而淮盐要300文一斤的根本性原因,也是很多私盐贩子偷偷在两淮地区卖粤盐的原因。
程婉蕴和太子爷抓到的这个小私盐贩子也是如此,但他身上还有其他的一些“人祸”,让他不得不选择这条不归路——两淮地区的灶户被剥削压迫得几乎活不下去了。
这小私盐贩子叫鲍至道,他是两淮盐场的“逃丁”,像他这样的人很多,两淮一共有三十多处盐场,每个盐场都有一个盐课司,负责监督灶户产盐、
修灶舍、卤池、筑亭场之类的活计。
鲍至道是淮安分司下头白驹盐场的灶户,清朝的灶户大多是明朝遗留世袭,继续被编入灶户的,除此之外,还有囚徒罪犯被发配盐场煎盐,灶户不得改籍,无论贫富老幼残疾鳏寡尽数上报,所以鲍至道爹娘死后,哪怕他只剩一个牙都掉光的爷爷,也得继续当灶户,一辈子都改不了。
他活下来起,自打会使筷子就开始学煎盐,一天不煎盐,得不到工钱,也就没有饭吃,就得忍饥受寒,每个灶户得煎盐400斤才能算“一引()”,得一引,才能得一石米(120斤),400斤盐得没日没夜煎熬四十五天。
鲍至道眼泪滴落在地上:“灶房低矮如痰盂,弯着腰才能进去,里头全是锅炉,十分炽热,烧盐时必须有人盯着,站不住一会儿就汗蒸如雨下,即便是盛夏酷暑也不得擅离片刻,这样的血汗粮,盐场的狗官还要压、还要欠,还要往里头掺沙子、糠壳!我爹我娘都是热死、饿死的,我爷爷也活不长了,他这把年纪了,那群狗官还要他跟我这个大小伙子一样,每年都煎出3200斤盐来!若是每月征收灶盐的时候不足,少一分笞四十下,每一分加一等罪,不知多少老迈的灶丁是被这些狗官活活打死的!他们觉着老人没用,不过浪费粮食,打死也就打死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程婉蕴根本都听不下去了,这是人过得日子?
“有时候,没吃的,只能拔盐场地上的野草充饥,外头种地的百姓还有农忙农闲之说,我们呢?年年着役,昼夜辛勤,岁无宁日……”鲍至道根本说不下去,捂住脸恸哭不已。
怪不得他要逃,不逃哪里还有活路?
胤礽也是沉默无言,许久,才嘶哑地冒出来一句:“朝廷……不是专门分了灶户土地?我记得淮安有田地2570亩,是可以耕种的……”
鲍至道抬起血红的眼,惨笑道:“你知道淮安有多少灶丁吗?3万余人,2000亩地能分多少?何况,两淮盐场地处海滨,土地也是咸的,贫瘠得连草都难长,何况稻米?煎盐都快没了命,哪里还有余力耕种?那土地、那田亩,给了我们又有什么用,何况我更从没见过……”
胤礽更加沉默了,缓了缓才又问道:“你们……杂役有免除吗?”
“自然年年服役,我们这些灶户悲惨就悲惨在,我们既要在服从盐运司煎办盐课的命令,还得应对州县管理的杂役课派,本就不得自由,还要身兼多役,一会儿征调去运沙,一会儿又要修路开山……”鲍至道凄凉地笑道,“那些因为犯了罪被发配到盐场煎盐的人,过得还比我们这些正经灶户舒坦,他们只要煎盐就好,我们除了煎盐,还得服杂役……”
胤礽都快问不下去了。
朝廷当然知道灶户身负制盐重担,于是为了盐税稳定,自然想出了不少法子安稳、体恤灶户,这样他们才能安心投身煎盐,户部才能收得上税。除了分田地,还有免除杂役的命令,但朝廷的指令,下头却阳奉阴违,不仅没有给灶户分田地,还乱加乱派!
“我们若一日不在盐场
() ,就欠下一日的盐,可县官老爷让我们去服役,我们也得去啊!”鲍至道神志恍惚地喃喃道,“那些狗官自己倒卖私盐,假公济私,却叫我们当了替死鬼,既然他们敢卖私盐,我为什么不能卖?我每日煎那么多盐,偷偷存下一点拿出来卖,又怎么了?我也想活下去啊,我爷爷说,至少要看到我娶媳妇,他才能安心闭眼,但我们这样的灶户,哪家女儿愿意嫁?自己过得非人非鬼,还妄想拖累人家的掌上明珠么?”
程婉蕴在听到他说想娶媳妇宽慰老人,就忍不住鼻酸了。
她以为她在通州见过的大柱子一家已经很苦了,和鲍至道这样的灶户相比,仿佛他们的日子都显得好似天上人间一般了。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这句是一直站在边上的德柱问的。
鲍至道笑道:“这就叫老天有眼,那些狗官与私盐商贩相通,擅自给了出场批票,想跟人家分赃,结果被那私盐贩骗了,血本无归还要填补亏空,填不出来还被没打点到的御史逮住了,吓得上了吊,盐场里乱糟糟了两日,我和爷爷趁着看守盐仓的佥丁不在,便背了两袋盐偷偷跑出来了。”
德柱挑了挑眉:“所以你手里的不是粤盐,是淮盐。”
鲍至道很平静,甚至理所当然地说:“不说粤盐,没人会买,在扬州城里卖淮盐,谁敢买?都怕买到一袋沙子,淮盐的名声早就臭了!现在城里头家家户户吃的都是从码头大船运来的粤盐,报关的时候说是粮食,藏在粮袋里,只要进港的官吏打点得舒服了,漕运司不会细查的。”
胤礽听不下去了,他的脸通红,不知是气得还是羞的,站起来走了出去。
程婉蕴见状,也赶紧起身跟上,回头对德柱说:“等会把实情告诉这个孩子吧,别叫他白担心了,若是能接济那个老人家,也接过来安顿,他们这样在外头晃,迟早要被官府逮住的。”
鲍至道愣了愣:“我爷爷没被抓?”
程婉蕴对他笑了下:“抱歉,骗了你,但我们真的想知道这扬州城的繁华背后,到底是好还是烂,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只是还不能放你回去,你若怕你爷爷担心,就一起接过来住,等我们这头事情了断了,再让你们回家吧。”
鲍至道顿时就脸色惨白——他刚刚以为必死无疑,可是什么都说了!
他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但看这样子来历不小啊,他摊上事了!
程婉蕴追上胤礽时,他刚进屋,对着桌上传信的亲兵刚递过来的两封厚厚的信发呆,信应该被打开了,太子爷应该看过了,但程婉蕴能感受到他心虚还是很浮躁、悲观,只是这样坐着。
程婉蕴也不知这时候说什么好,于是只能挨着他坐下。
慢慢的,程婉蕴就觉着肩头一重,太子爷将头靠在了她身上,但还是不说话。
程婉蕴只是将手覆在他手背上,轻轻安慰他,这时,她才听见太子爷阴森森地说:“盐政之弊,还在吏治。”
“贪官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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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寿宫偏殿内,额林珠趴在桌上默默地不作声。
咪咪在她头上肩上踩过来踩过去,顺道将猫脸伸进她的茶碗里喝了两口茶,也不见她有什么动静,不由疑惑地歪了下脑袋。
弘晳领着瘸了腿的旺财进来,看额林珠这样,也不解地问:“大姐,你刚刚去哪儿了?我怎么到处都找不见你?”
额林珠恹恹地抬起眼皮瞧了弘晳一眼,叹了口气又垂下去了。
她刚刚……偷偷溜到城楼上了。
就这样看着哈日瑙海骑着马渐行渐远,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到。
她手里攥着个绣了雄鹰的荷包,终究没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