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七年的年节,因传出康熙预备大封诸子的风声,而变得格外热闹了许多。
四妃的宫殿一时门庭若市,尤其惠妃与荣妃,两人可算是扬眉吐气——她们的儿子一个居长、一个排行第三,是皇阿哥里年岁最长的两个,无论康熙怎么封儿子都绕不过他们俩。
尤其大阿哥胤褆,在平叛葛尓丹中立下赫赫战功,明眼人都知晓,此次封爵定有大阿哥,就是一个亲王也当得。于是来巴结惠妃的妃嫔、内命妇格外地多。
只是惠妃得了明珠的暗示,忍痛把这些来攀关系、烧纳喇氏香火的人送的礼全退了回去,又对外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来,实际上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她觉着她的保清肯定能封亲王,没瞧见今年三次大宴,皇上除了太子,还叫上了保清么!这可是那么多年以来头一回!
而宜妃面对其他妃嫔的阿谀就平淡得多了,她的胤祺才能平平,也不大受康熙喜爱,能不能捞得爵位恐怕还是个未知数,不过若是前头序齿的阿哥都有了爵,就她家胤祺没有,也有够丢脸的,于是这段时日都催着胤祺去他皇阿玛面前、太子面前多抱抱佛脚。
结果胤祺这傻子知道皇太后身子不好,日日进宫泡在宁寿宫配老人家下棋插花说笑话抹骨牌,也懒得去毓庆宫走一步!弄得宜妃没了脾气,只好自个拉下老脸,时常去乾清宫送汤送水,再夸夸傻儿子的孝心,只盼着康熙能念在他的憨厚孝顺,随便打发个什么贝勒都成。
德妃则心情复杂,胤禛排行第四,不出意外这回封爵也有他的份,可这个孩子素来和她不亲,就是封得爵位再高,都会带上孝懿皇后的名,和她又有什么干系呢?而她养在身边素来疼爱的十四序齿靠后,又刚被康熙重罚过,对比如此惨烈,她心里怎会好受?
如果她的六阿哥还在世,就好了……
感伤之余,她心底暗暗盼着胤禛别爬得太高,到时候碍着十四的运道。皇上这个人在位分、爵位上向来抠门,若是胤禛封得高,将来老十四恐怕就捞不到什么好了,永和宫里焉能出两个王爷?因此,其他三妃都在为儿子奔走,她却闭门称病,连已生下四阿哥嫡长子的四福晋也不让进宫侍奉。
胤禛在四阿哥府里知道他额娘又“病”了,面对四福晋乌拉那拉氏那小心翼翼的眼,不由哂笑一声,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安慰:“额娘……她就是这个性子,别放在心上,她不是对你不满,你刚出月子,正好多歇几日,咱把身子骨养好是正经。”
胤禛对这次封爵并没多大期待,他们这些挤在中间的弟弟,不过是陪衬罢了。经的事多了,胤禛眼光已历练得越发毒辣,他又安慰了乌拉那拉氏几句,便不紧不慢地出了门。
这回的重头戏,是皇阿玛想怎么调理大哥和二哥之间的关系罢了……胤禛抬眼去看外头的天空,天未破晓,几点寥落的星子挂在天边,冬日的风裹着萧萧寒叶吹拂过来,他淡淡地笑了笑,南巡回来以后,皇阿玛就没用过他和老五,还不是怕给二哥壮声势?
他和老五这回是指定捞不着王爷当的,甭管额娘病与不病都一样。
胤禛心态十分平和,失望多了,这心性自然就磨练出来了,他骑上马出了府,一如既往出门去户部衙门坐班办差,府里的乌拉那拉氏却望着他的背影,心疼地掉下泪来。
她是内宅妇人,看得没有四爷那般透彻,她只是忍不住为自家爷们不平!她这眼泪不是为了自己掉的,而是为了她的四爷!嫁过来也那么多年了,她哪里不知道德妃这个婆母有多偏心,可偏心成这幅模样,也是万古没有前例的!
平日里就不大理会,如今遇着要她出力的时候,又躲起来。
乌拉那拉氏心里真是……若不是因着德妃生了四爷,她真想啐一口。
除了宫里的热闹,外朝也因此变得波涛汹涌。
依附索额图、亲附太子的李光地,二月奉旨入值南书房;而依持明珠的徐乾学、高士奇、王鸿绪没过多久也受到康熙旨意入值南书房,能够供奉内廷。这样看来,儒臣之中索额图一派似乎占据了下风,这是因为朝堂上的汉臣近乎八成都是明相门下,而满洲军事贵族则多靠拢在索额图的羽翼之下,如任善扑营总管大臣的耿介、新任九门提督步军统领托合齐都是太子党。
这样一来,皇上的旨意又像一只大手,搅动着朝堂上的风云,让索额图与明珠又形成了微妙的平衡,两人谁都奈何不了谁。
于是很多人又开始迷惑——皇上这到底想抬举大阿哥呢,还是不想抬举大阿哥?
在即将封爵的紧要关头,明相府中,明珠却一边慢悠悠地煮着茶水,一边关起门来跟大阿哥说起了西汉“陈平周勃诛杀诸吕,迎立汉武帝”的故事。
“西汉在立国之初,便定下了铁律‘非刘氏不王,若有无功非上所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所以当初,吕后以太皇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为了巩固地位,要给吕家封王,便遭到了右丞相王陵的反对,但左丞相陈平和太尉周勃,却选择支持吕后,而吕后很快将王陵革职。等吕后死后,这两人又立刻诛杀吕氏族人拥立汉文帝,成了有拥立之功的社稷功臣。”明珠抬手给胤褆斟了一杯茶,“都说以史为鉴,大爷可看出什么来?”
大阿哥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大大咧咧地回答道:“这样的墙头草,应当诛杀!”
明珠:“……”
他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才有些头疼地把话讲明白:“索额图添为外戚,万岁爷对其是极防备的,我们若是能找到两个‘陈平、周勃’,在他身边奉承他、阿谀他,怂恿他故意挑起事端,四处捞取功劳,让他肆无忌惮地扩张自己的势力,以后万岁爷自然会动了诛灭外戚的心。咱们反而应该像文帝一般,做出不敌索额图的模样,等着皇上厌弃赫舍里氏,这样我们就能干干净净地坐收渔翁之利,还能安享明君仁主之美名。”
胤褆这才明白明珠这绕着大弯子到底在讲什么,不由抚掌大赞:“舅舅您果然是大才!”随即又顿了顿,一脸真诚地发问,“那咱们去哪里找这个陈平周勃?”
“……”()
棋子自然要安插得深一些,才不会叫人看穿,现在才来问找人会不会太晚了些?明珠望着大阿哥眼里那清澈的愚蠢,再次克制地忍住扶额的冲动,他饮了一小口茶,尽力微笑维持着风度:“……都安排好了,大爷只管约束好门下之人,再提醒娘娘不要过于张扬,便可静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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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褆听了更为高兴,他玩不来这样的人心权术,因此他学会了听话。
“大爷封爵在即,索额图此人的性情臣心知肚明,他必然会比以往更为激进地与臣争斗,免不了就要笼络更多文人汉臣、八旗子弟,以防着太子爷被您压了下去,这就是咱们的机会。”明珠微笑着将胤褆送到了门口,最后低声嘱咐了一句,“您旁的都不必管,就照着臣所说的,以后您随幸皇上出行之时,就多说些太子爷犯的一些小错,哪怕夸大些也无妨,但要记着,您说的时候一定要流露出无意、心直口快的模样,这样皇上就不会计较您诋毁兄弟,只会越发对太子不满。这样吧,臣送您一个门客,他有三寸不烂之舌,您可以多向他问计,锡珠,你跟着大爷。”
锡珠从门房里出来,他人生得风流,又有一双笑眼,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明相送走了大阿哥和锡珠,其子揆叙连忙过来搀扶,明珠摆摆手:“我自己走。”
“阿玛为何不让儿子跟着大爷?反而叫儿子去帮衬八爷?”揆叙一路跟着明珠进了他的书房,实在忍不住问道,“八爷母家卑微,又被皇上所恶……”
明珠微微一笑:“方才,我对大爷说了个故事,叫‘陈平周勃诛灭诸吕,迎立汉文帝’。这个故事,为父不必再多言了吧?”
揆叙微微一怔,旋即眼眸一亮,跪下道:“儿子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明珠欣慰地点点头,总算有人能听懂他说话了……他举目望向屋子里跳动的烛火,良久才又道:“有我站在大爷身后尽够了,不必再添上一个你,若是以后大爷事成,八爷为惠妃养子,他必然也不会计较你帮扶八爷,但若是大爷事败,咱们至少还有个八爷……皇上如今对八爷不满,不过是一时的,我瞧着八爷不是池中之鱼,如今压一压他,也是为他好,你起来吧。”
揆叙站起来躬身说道:“阿玛说得是,儿子之前想得窄了。”
同样的故事,从大阿哥胤褆的角度来说,可以用来打压索额图。但站在纳兰家而言,他们也可以力挺生母出身低微,没有任何外戚勋贵势力的八阿哥胤禩作为下策,万一……若真有这个万一……这时候的纳兰家就可以成为“扫灭诸吕迎立新帝”的功臣陈平周勃了。
一人在明、一人在暗,依旧是明珠喜欢用的伎俩。
作为纳兰氏的家主,明珠从来就不光为惠妃和大阿哥考虑,虽然他们之间息息相关。等揆叙也走了,明珠才哼着小曲将自己下了一半的残棋拿了出来。
“嘿,与人斗,其乐无穷啊。”明珠捻着胡须,饶有兴致地继续排兵布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