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怒急攻心,如今还起不来床……”利妈妈低头抹泪,可却没方才那样慌了,那颗心竟就这般悠悠地放回了肚子里,她跟着二格格去木兰时常和程佳侧福晋打交道,虽不敢多言,但心里也对程婉蕴有几分折服与钦佩——她总是能这样轻声细语、温温柔柔就把事情办成了。
正殿的太监宫女早就到处寻人了,按理说毓庆宫早就被翻过一遍了也不知怎的没找到人,想来若不是实在没法子,利妈妈也不会求到她头上,程婉蕴带上帽子,就见弘暄捧着半个烤番薯很有些欲言又止,程婉蕴灵机一动,将几个孩子都招过来:“说吧,你们几个猴肯定知道什么!”
方才利妈妈的话弘暄都听见了,扭头看了眼弘晳,见弘晳对他点了点头,便道:“二妹妹可能在南花园东侧那太湖石假山大石洞里,那石洞很深,入口又被一旁的紫藤蔓遮蔽,没人知道,那是额林珠和弘晳发现的秘密之所,咱们几个常在下头玩。”弘暄想到自己都十四岁了还跟弟妹们胡闹,不由有些脸红,羞赧道:“之前带二妹妹去过几次,她知道的。”
“你们几个能耐了啊!”程婉蕴瞪了几个崽一眼,弘晳立刻缩头把窗子关上,在里头摇头晃脑读书,弘晋和佛尔果春合力抱起咪咪也往屋子里跑,只剩弘暄这个长兄在额娘跟前,跑无可跑,只好低头挨训。
程婉蕴也没空教训孩子了,只轻轻点了点弘暄的额头:“看好弟弟妹妹,额娘去去
() 就来。”
于是跟着利妈妈寻到了南花园东侧,果然见紫藤花的藤蔓层层叠叠攀附着高大的假山石,虽然冬日花叶都枯萎了,但细长的枝条兜着雪,竟然真成了个大帘子,一眼都望不见里头的情形。
利妈妈着急地唤道:“二格格!二格格!”
里头无人应答,有手脚灵活的小太监要顺着假山爬上去,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尖叫:“你们不许上来,你们上来我就跳下去摔死了了当!”
那小太监扒在石头上,顿时僵住,无助地回头望了程婉蕴一眼。
程婉蕴先前一步,轻声道:“茉雅奇,是程额娘啊,程额娘上来好不好?”
里头没有人回应,只剩下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利妈妈想说什么,最终没吭声。
没有激烈的反应,便是最好的反应了,这假山其实不大高,也就两米多,石洞大约在离地一米多的地方,估量了下高度,程婉蕴便开始脱花盆底,小太监们连忙俯下身来让她踩着借力,程婉蕴便抓着被冻得梆硬的紫藤花藤条,爬上了假山,拨开那些密密的藤蔓,便能钻进山洞里了。
正如弘暄所说,里头果然很深,但却还算明亮,假山多空隙,清寒的光线交错从细小的石缝里挤了进来,她一眼就看到了抱着膝盖躲在石洞最深处,把脸埋在膝盖里哭泣的茉雅奇,她手边还有一艘小船,程婉蕴一下就认出来了,是弘晳做的,那上头的蓝顶白身的漆还是她帮着上的呢。
程婉蕴似乎有点明白了。
她蹭到茉雅奇身边也弯腰坐下来,却只是静静坐着,只是将身上的披风接下来披在她身上。
茉雅奇早就已经冻僵了,被还带着程婉蕴身体余温的披风这样一暖,上头还有淡淡的桂花香气,程佳额娘刚刚一定在泡桂花茶,她只觉着鼻酸,眼泪再次滚落下来。
程婉蕴见状便将茉雅奇连人带披风都搂在了怀里:“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茉雅奇吸着鼻子咬着牙关,忍了又忍,终究抵不住这温暖的怀抱,没能忍住:“我好没用啊,程额娘,我什么都做不好,我又惹额娘生气了……”
果然……程婉蕴心底暗叹了口气,明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她温柔地用手帕将茉雅奇的眼泪拭去,温声说:“怎么会呢?什么才是有用,什么又是无用呢?程额娘以为啊,不是非要建功立业、做下多大一番事业才叫有用,若能好好的、快活的过一辈子,难道就是没用吗?你知道吗,实际上能平安平淡地过一辈子,也是一件很难的事,平凡不是没用的。”
得知女儿有了消息,强撑着也赶到南花园的太子妃,正好听见了这番话。
冰冷的雪落在她的眉骨上,她微微仰起头去看那雪中的假山,她望不见里头是什么场景,只能听见女儿还停不下来的抽噎声,已经程佳氏清透的、豁达的声音。
“你还记得吗,太子爷说起格尔芬出海的故事,他在生死攸关之时,被那英吉利商人救了起来,那英吉利商人家财万贯,救一个失陷于汪洋的人不过举
手之劳罢了,可却救下了格尔芬的命,乃至帮助他回到了咱们大清,而朝廷也因格尔芬的归来,做出了能影响整个国家的决策,而这不过是那英吉利商人一个平常的善举罢了,这对他而言很平凡,而对我们来说,那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啊。所以,有用没用,不能全看表面,或许你这是做了件小事,便挥挥衣袖离开了,却不知救了旁人的命呢!”程婉蕴微笑地说,她望向茉雅奇的眼睛,“茉雅奇,你出身皇家,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也千万不要为了追求所谓的结果而迷失了自我,人的一生应当享受每一日、每一刻,而不是心心念念求一个结果。”
“人是旅程,又不是比试,人无完人,咱们来到这世上,只求问心无愧,不必要赢过天下人,你说对吗?”程婉蕴摸摸她的头,“好好珍惜每一日、不荒废光阴、做你想做的事情、从不违背良心,你便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所有人了。”
茉雅奇眼泪静静地淌下来,这泪水不是委屈,而是因为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
“可是……可是额娘……”
程婉蕴斟酌了片刻,握住了茉雅奇的手,轻轻一叹:“茉雅奇,你是很体贴的孩子了,但将心比心在亲近的人面前总是很难,你也要多体谅太子妃娘娘的难处。”
茉雅奇低下头不言语了。
程婉蕴不知如何开解她,这得她和太子妃娘娘都想得开才行,只好说:“太子妃娘娘十一岁上下就没有额娘,那是比额林珠还小的年岁,你看额林珠如今什么样儿?上蹦下跳、上课打瞌睡、账都算不明白,可太子妃娘娘小小年纪已经要照顾弟弟妹妹、帮着理家了,而且闽地又不太平,石文炳将军在外征战,想来一定很忙碌,家里边便全靠太子妃娘娘了,你想想,太子妃娘娘性子不刚强些,怎么行呢?她一路走来是很难的,如今身子又不好,身上若是不舒坦,脾气也会比往日更急的,所以……”
茉雅奇还是不说话,她只是悄悄从膝盖上露出一双眼睛,里头满是迷惘。
“所以,人的性子各有不同,不能强求,虽然太子妃娘娘性子刚强了些,但茉雅奇你的性子正好啊,你又温柔又体贴,就像今日一般,你就做得很好,你把心里话都告诉你额娘了对不对?只是这法子不太对,以后你只管有什么话都告诉太子妃娘娘,好好的、不吵架地说,程额娘相信,她一定会明白你的。”程婉蕴把她从蜷缩的状态拉了起来,微笑道,“她是极爱护你的,这世上,唯有太子妃娘娘是极爱护你的,她是你的额娘啊。”
茉雅奇眼睛渐渐透出一丝光亮来:“是吗……”
“是啊,走吧,先到程额娘屋子里洗洗脸、暖暖身子收拾好了再回去,回去以后你就学着弘晋、佛尔果春这俩平日里一般,遇着什么事儿,只管不要脸面地腻在太子妃娘娘身上,撒撒娇,不就好了么?”
茉雅奇脸顿时通红:“我不行的。”她做不来这样的事!
“这又不难啊,程额娘教你,你就冲上去抱住她……”程婉蕴不由扶额,茉雅奇平日里乖顺,骨子里却和太子妃一样倔,撒
娇都不会吗!
茉雅奇拼命摇头,仿佛那是个十分可怕的场景。
但她好歹愿意站起来跟程婉蕴下去了,不枉费程婉蕴费了那么多口舌。
而一直站在寒风里沉默着听了很久很久的太子妃,也低下头对利妈妈说:“先扶我回去吧,茉雅奇应当没事了。”
利妈妈应是,扶着太子妃往正殿走去,太子妃一直垂头不语,直到进了正殿的门,她哑着嗓子借口要休息,让人都下去后,才枯坐在炕上,回想着程佳氏说的字字句句,黯然落泪。
闹了这一通后,茉雅奇虽然还是没能像程佳额娘传授地那样对着自家额娘扑上去撒娇,但她惊奇地发现额娘自此之后不大在乎她有没有出去玩了,她不喜欢弹琴下棋,如今额娘也不强求了,她也可以跟佛尔果春一起去书院那边上学了,偶尔去程佳额娘那儿吃点心,额娘也不管了。
毓庆宫里又恢复了平静,而始终热闹的八爷府上却来了个奇特的人。
湖边水阁里,胖乎乎的胤禟抚着肚子吃葡萄,一边吐皮儿一边挑剔地看着那邋邋遢遢的道士,皱着眉头与一旁生得清风朗月的胤禩:“八哥,这人真有大才?老十引荐的人我怎么觉着有些不靠谱呢,这怎么瞧着像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
“你懂什么!这人还真有些手段,极擅相面,还有几分神异呢。”老十胤峨却深信不疑说,“就是蒙古喇//嘛也没他厉害的,等会你一试便知,是个奇人。”
胤禟嫌弃地看着那道士鞋上的污泥:“他叫什么啊?”
“张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