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暑热已经重了,乾清宫里却没有多摆冰山,康熙自打进了五十岁以后,就比较怕冷了,反倒德妃陪着看了片刻秀女的画像就汗流浃背,但她也只得忍着热,言笑晏晏地捧起邱氏的画像感慨道:“皇上,您瞧,这个秀女生得好不好?”
画像与真人总有几分不同,秀女那么多,康熙并非个个都见过,因此一边吃了口甜瓜一边瞥了眼,也只觉得生得秀美,并未多想,只是皱了皱眉头:“生得倒是不错,这个出身当个侧福晋是不是过高了?”
德妃嗔怪地睨了康熙一眼,把手里的画像都撇下:“您看您,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十四这个侧福晋得选到什么时候去?”
康熙哈哈笑道:“你前头不是属意那个伊尔根觉罗氏么?满洲老姓,家里头也还过得去,怎么又看上了汉军旗的……”梁九功连忙在一堆画像里找出伊尔根觉罗氏,将画像呈递上来,康熙略一比对,“比那个邱氏虽然差了点,但侧福晋不能单单看容貌不是?可是十四那混小子属意邱氏,让你过来求?若是如此,这邱氏给了他做格格也无妨。”
德妃却叹了气道:“这倒与十四很不相干,他昨个才进来跟臣妾说,不要赏格格给他,他福晋完颜氏才生完弘明,臣妾心想也是,免得媳妇心里不自在,格格以后什么时候给都行,只是不要伤了儿媳妇的心。”
康熙不赞同地摇摇头:“你这当长辈的,倒体谅起小辈的心了。”
“这又没什么,臣妾只盼着家和万事兴。”
这话说得康熙又点了头,很是感慨地执了德妃的手道:“你这个性子,那么多年都没变,朕果然没看过你。当年孝昭皇后去了,随着时日久了,朕都快忘了她了,唯有你屋子里还摆着孝昭皇后生前赏的画屏,朕问你不忌讳吗?你当时还是个庶妃,却同朕说:‘娘娘当初待奴婢恩重如山,这画屏聊寄哀思罢了,怎能相忘?又怎会有此心?’你这话说到了朕的心坎,这么多年,朕都还记得呢。”
当初德妃不过是孝昭皇后宫里的宫女,她若是得势后就将老主子撇开,反倒落了下层,能从小小的宫女一路爬上妃位还养大两个阿哥,德妃可不仅仅是靠脸。
当时她说这番话时,一是康熙接连失去两个皇后,正是有意再次大封后宫之际,二是她刚生下老六,老四已经抱给佟佳贵妃了,康熙本就对她有一层歉意在,正好接着生育六阿哥,她很有希望能晋封嫔位,自然要借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换取高位,以后才能在宫里站稳脚跟,不至于连孩子都得送走。
那些傻的,只会忌讳用死人的东西晦气,但在德妃眼里,这是嫔位的通天梯、是她变成德嫔最后一根旺火的柴。
当年的岁月仿佛历历在目,她一路走来多有不易,德妃依言坐到康熙身边,这嘴里的话此时也有了些真情实意:“日子过得真快,连十四都已经当阿玛了,臣妾还记得当年十四生下来的时候,臣妾已经三十出头了,真是受了好一番罪过,结果这小子又自幼混不吝,不知惹了臣妾生了多少气、操了
多少心,如今想来真是恍如梦中。”
康熙正是喜欢有人陪他怀念过去的时候,十四降生的时候是康熙二十七年,他也才三十五岁,正值壮年,意气风发,能猎虎射熊,能远征漠北。如今这眼睛都花了,折子上的字那么小,都得拿的远远的,或是戴着外邦的老花眼镜才能看清。
膝盖也痛了,手腕也没了力气,哎!
德妃知道差不多了,她笑道:“瞧瞧,都是臣妾不是,东拉西扯的,倒忘了正事了。就依皇上的意思,臣妾给十四仍旧选伊尔根觉罗氏便是了,这邱氏啊,罢了吧!十四才多大年纪,他这个岁数的时候,那么多哥哥也没有左一个又一个往屋子里放人的,臣妾常常跟他说,要学学他四哥、学学太子爷,别总出去闲逛,他总当耳旁风,真是气得臣妾肝疼。”
康熙却想到之前德妃顾念老四府上没几个能伺候他的(接连没了长子和次子,四福晋和李侧福晋都因悲痛欲绝病倒),就想着给老四再指个侧福晋,结果老四竟然还不愿意,真是不知体谅母亲的爱子之心。
然后顺其自然地,康熙想起了前几日石家出事,他还为了石家的破事儿怒斥了太子一通,于是也想到了同样后院零零落落的太子。
刚没了个侧福晋,太子妃又不中用,康熙如今肠子算悔青了,幼时看太子妃只觉着她刚强大气,又自幼管家、极爱护弟妹,兼之石文炳得力,满汉兼得,是个不可多得的太子妃人选。康熙原本想着,太子与兄弟多有嫌隙,选石氏也好,她弟弟妹妹爱护得多好啊,以后当了太子妃,想来也能担起身为嫂子的职责,对太子下头众多年幼的兄弟多多关怀。
结果呢,她仅关怀石家兄弟罢了!
如今不得太子喜欢就罢了,身子骨不好生保养,还在为石家东奔西走,康熙这么多年都不愿对石家委以重任,难不成太子妃还看不出来他的意思?真是可恶,欺负十五体弱年幼,竟敢纵容石家谋取十五福晋的位置。
康熙想起来就恨得牙根痒痒,他最恨别人伸手摆布他和他的儿子。当年连索额图想操控太子,他都一度动了杀心,石家又算什么?当时康熙真想一口气废了太子妃,但见着堂下跪着请罪的胤礽,他又将话咽下去了。
废了太子妃,保成怎么办?丢了脸面的是保成,还有他这个当初力排众议选了太子妃的皇阿玛,真是投鼠忌器!
康熙怒了一下,又冷静了下来,不由想到,他三十五岁的时候,老十四都出生了,如今保成三十一了,才只有三个儿子、三个闺女,这也太少了点。
细论起来保成的后院里才四个人,还各个都是二三十岁年老色衰的……这程佳氏虽然还未色衰,但那是她原本底子好,她和保成同岁,也三十一了呢,年纪大了。
又要管家又要养孩子,哪有心思伺候保成?
康熙想了想,顿时觉着自己这个阿玛的确做个不称职了,不像老四和老十四,有德妃这样细致的额娘事事关心,保成没有亲额娘,只能他为他考虑谋划了。
德妃便静静地坐着,假装
在收拾桌上的秀女画像,其实一直在留意着康熙的神色,见他先是出神,后是恼怒,接着神色又慢慢冷下来,她就知道皇上的心思已经转到太子身上了,皇上多少年来都是这样,不管宫妃们说哪个儿子的事,只要稍稍提一句太子,或是言语里暗示几分,他立马就能想着太子如何如何。
然后立马就要怜惜太子了:朕可怜的保成啊——
他对太子是爱之切也责之切,但这份慈父之心却早已沦为四妃们打击东宫最好的手段,这手段惠妃就常用,用得极好,这一招,德妃也不过是学了个皮毛罢了。
否则直郡王那么鲁莽一根筋的人,先前怎么会那么被康熙倚重?连大千岁都叫出来了,这都亏了他有个厉害的母妃还有个决胜千里之外的厉害舅舅——明珠。
有这么俩人一里一外帮衬着,就是头猪也能扶起来了。
德妃撇了撇嘴,若是她也有纳兰家作为后盾,如今十四怎么会那么难?老四怎么会不愿意亲近他,而去亲近养母的母家佟佳氏呢?还不是乌雅氏不得力,全靠女人么?一个靠在宫里苦苦支撑多年的她,一个靠嫁给阿灵阿的妹妹,她们俩姐妹上辈子也不知遭了什么孽,这辈子投生到了乌雅氏,阿玛兄弟就别说了,没个得力的,全赖在她们姐妹俩身上吸血呢。
不过,她不像太子妃,不管兄弟亲戚是个什么货色全都想拉扯起来,德妃对自己的亲阿玛和兄弟都是重拳出击的,乌雅氏全族上下仰着她的鼻息过活,不敢有一丝违背。
德妃瞧不上太子妃的就是这一点,若是族人跟纳兰家一般厉害的,那也不用拉扯了。但若是族人跟石家、乌雅氏一样都是傻子和蠢材的,就不能把他们当人看,只能当猫儿狗儿,否则你对他们太好了,这些黑了心肠和良心的东西就敢蹬鼻子上脸,这就得跟遛狗似的,时不时扔点骨头就成了,他们反而还能乖乖地看家护院。
毓庆宫里就有个现行的程家,那个程佳氏就是个聪明的,程家起点多低啊,汉人、汉臣、还是七品官,如今又是怎么样了?抬旗!升官!她乌雅氏都还没抬旗,真够气人的,皇上偏心太子实在太偏了,不怪她想踩太子一脚。
如今叫程佳氏了。真烦人。德妃心里酸,但程佳氏进宫十五年,程家时至今日才算稳当地站在了朝堂上,这一条路他们家从歙县走到京城,走了整整十五年。
太子妃进宫的时日还比程佳氏短几年,石家还有爵位在身,结果又混成了个什么样子?这就是耐不住性子啊,纳兰家是什么家世,当初纳兰容若又是多么惊才艳艳,十七岁入国子监、十八岁就中举的天才,明珠照样把人送进宫从三等侍卫做起,给皇上看大门混脸熟,跟着皇上出巡扈从,一点也没走捷径。
而她呢,她进宫三十多年了,乌雅氏如今连过年宫宴都还没资格进来呢,她说什么了么?娘家里全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的,德妃耐心等了三十多年都没等到家里出个有用的男人,那又如何,继续等就是了,何苦急成这样呢?
德妃也走神了,等康熙突然开口:“画像留着,朕回头
再给老十四好好看看。”
她才回过神来,笑道:“是,皇上。”
德妃就知道,这事儿成了。
她笑着告退回了永和宫,德妃心里谋划得十分好:今年秀女那么多,她原本就跟皇上通过气要选伊尔根觉罗氏了,皇上却说回头再给十四好好选,实际上是想给太子选吧?
而她今儿带过去的画像也是精心挑选的,汉军旗挑了好几个,但最出挑、漂亮的就是邱氏,其他的和她一比都成歪瓜裂枣了,而康熙事多事忙,以他的性子,有德妃筛过的,不会再费时去寻其他的了。
在他眼里,这是德妃为了十四精心挑出来的,都是能当侧福晋的品格,以德妃的细致,定然也是每个都召见相看过的,想来人品家世不会有什么大错,回头再让梁九功去查一查根底也就是了,至于满洲的格格,康熙是不会考虑的,他一向只会给太子爷指汉军旗的格格。
德妃太了解康熙了,只怕回头他还会传口谕,让德妃不要透露出去这批秀女原本是为谁预备的,这是为了俩兄弟避嫌,然后他还会替她描摹呢:“朕本有意为太子添人,因此托德妃代为相看。”是啊,她本来就是为十四挑的人嘛,是康熙自己要赏给太子的。
慈父亦为帝王,德妃卧在凉榻上轻轻扇着风,悠哉地想,皇上爱子,与她有什么干系?谁让元后早逝呢,就留下个血滴子……而为了皇上的保成、为了储位的安危,她们没了多少个孩子!荣妃最惨,前头三个阿哥全没了,惠妃没了长子,若非当年及时求旨将直郡王送出宫外养在与纳兰家联姻的内务府总管噶禄家,只怕也难在宫里活下来。
直郡王和三贝勒可都是在宫外大臣家活下来的,足足养到八岁,身强力壮才回宫。老四给了孝懿皇后活下来了,她自己养的六阿哥却没了。德妃想到就生气。
还不许如今踩几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