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涅站在一栋白墙红顶的平房门前,迟疑片刻,抬手叩门。
“请进。”虚掩的门后传来略显沙哑的嗓音。
她侧眸看了一眼随同她前来的黑制服军官。
反抗军的代表人略微颔首:“请。”她便推门而入,视线在陈设简素的室内绕了半周,在窗侧找到了声音的主人——
是个消瘦的男性alpha,有双令人在意的红眸,稍卷的头发在灰白的墙面衬托下,呈现出有些浑浊的暗金色。
他曾经算得上英俊的面容眼下只留存了文雅的轮廓,充满疲态的五官经不起细看,更是难以与一度出现在王国各种宣传投影上的肖像对上号。
安戈涅眼睛若有所思地闪了闪,等待半晌后淡声开口:“父亲。”
没错,眼前的男性alpha就是圣心联合王室名义上的现任君主、受反抗军控制的旧王安普阿。
他所在这间小屋也只是这个“度假中心”上百间中的其一。
虽然美名其曰度假中心,此地实质上却是王政时代关押控制敏感嫌犯的设施。曾经的住客包括一些声音太大的社论家、“隐退”的政客,还有没能掌控好野心的王室成员。
三言两语间把人打发到这里的安普阿如今成了度假中心的住户,不得不说是一种绝妙的讽刺。
他原本坐在窗边,看着安戈涅和她身后的数名反抗军成员进来也没起身,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安戈涅好久。
她也不慌乱,就安静地站在原地,和生理学意义上的亲人面无表情地对视。
而后十分唐突地,安普阿站了起来。
他起身时带动褐斑点点的扶手椅子,锈蚀的金属吱呀摩擦地面,噪音极为刺耳。
这不和谐音便是“父女再会”的开场了。
“安戈涅是吧,上次见面……感觉像是很久以前了。”安普阿慢慢露出慈和的微笑。
安戈涅心里顿时有些发毛。
她和父亲单独相处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们对彼此更是完全不熟悉。但她对父亲根深蒂固的印象之中,就包括他的笑容极为可怖。
那是不加以掩饰的虚假表演,只是层一戳即破的皮,用以掩饰本人反复无常的暴烈个性。
若是没有看到他挤出笑容的过程也就罢了,但看着安普阿一点点咧嘴,直至嘴唇停在恰到好处的角度,就宛如看着他摸出一个笑脸面具,当着她的面扣了上去。
而后,他便成了随时可以被裱进画框里、出现在街头巨型投影上的假人。
简直是恐怖奇谈现场演出。
“我没能更早来探望您,还请您见谅。”安戈涅维持着淡然的表情,说着谁都不会相信的鬼话。
安普阿对此并不介意,往前迈了一步,朝屋外示意:“和我出去走走吧,在这里坐着,年轻人只会觉得憋闷。”
作为反抗军眼目到场的军官并未阻拦,于是安戈涅和安普阿便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陈旧的一居室小
屋。
坐着还不觉得,
安普阿一动起来,
就显得整洁而朴素的衣物不合身,随他的步伐晃荡晃荡地挂在骨架上——
不知道是因为这身衣服原本就属于别人,还是他的旧衣服跟不上躯体脱相销形的速度。
安戈涅注视他宽大衣摆的目光长久了些,安普阿就了然地笑笑,背着手朝前方空地正中的亭子走,一边走一边说:“他们没虐待我,我心里压着事,吃不下东西,仅此而已。”
“我倒是想这么饿死算了,但很明显我还没到死的时候。”他忽然驻足回身,指了指自己长出青黑色胡茬的下巴。
“就连剃须的用具也抠抠搜搜不敢给我,又不愿意每天派人给我剃须,怕被说纵容骄奢淫逸的做派。唉。”
旧王没控制音量,这阴阳怪气的刻薄话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怎么回答都不妥当,安戈涅干脆垂眸沉默。
“你给人的感觉和之前很不一样。”
她讶然看去。
“都是一样的,有了权势撑腰就会脱胎换骨。”安普阿仍旧是那张假脸,这话却显得真心实意。
安戈涅一扯嘴角,没直接反驳。如果旁边没人,她倒是想问问,在安普阿的眼里,给她撑腰的究竟是哪方。
安普阿见状从鼻腔里发出两声闷笑,大步走到亭子的荫蔽下去了。
他作为alpha,原本应当生来体质康健,却一向不太喜欢光照,于是王宫里的社交场合也大都是夜宴或是室内。
“我希望你们能给我和父亲留一点私人空间。”安戈涅没立刻跟上去,看向面生的黑制服军官。
这位女性alpha面露迟疑。
安戈涅表现得通情达理:“不方便的话,你可以现在向西格请示。我会尊重他的意见。”
”不……“对方态度果然有所松动,像是有些无可奈何地承认,“指挥官让我尽可能遵循您的意愿。”
安戈涅探视旧王当然获得了西格的准许。她对他使用的说辞现在也能原封不动地拿出来:
“我只是想问一问我母亲的事,我与她失去联络好多年了。和首都星不一样,戴拉星人的家族纽带比较深厚——”
“我也是戴拉星出身,”对方简洁地说道,示意她不必再多解释,“我们会停在这里。但如果有什么异动,会立刻靠近,还请您见谅。”
“谢谢。”安戈涅转身朝白漆斑驳的凉亭走去。有一瞬她很怀疑,有那么个戴拉星背景的军官随行并非偶然。
西格的周到体贴都在这样容易忽略的细节里。
再过两日,对安普阿的公诉就将正式进入受理程序,她再要与他见面就会变得非常困难。她今日来的目的,也确实并非单纯为了追寻母亲的线索。
西格能考虑到安排更愿意通融她请求的人随行,难道就考虑不到她可能有所隐瞒么?
安戈涅心头便掠过轻微的罪恶感。
她和反抗军军官交涉的间隙,安普阿已经在凉
亭内的长凳上坐下了。只有这么一条凳子,安戈涅没立刻落座。
那样就不得不突破社交距离,而她的父亲恰好汇集了她厌恶的大部分alpha特质,比如根本不会主动收敛信息素气息。
她一旦靠安普阿太近,就会受到影响,对他生出不该有的亲近。
与她的意志无关,是信息素作祟。
除了在守旧的王室,血脉这种东西已经不那么重要。然而在遗传上有关联的人类,尤其是alpha或者omega性别的人群,却依旧可以从对方的信息素中捕捉到血脉的联系。
——无论从社会和感情层面而言,这种纽带有多么淡薄。
“噢。”安普阿见安戈涅不动终于想到了缘由,强势的香柏信息素存在感立刻减弱。而后他指了指身侧的空位,很和蔼地说:“坐。”
安戈涅应下。
两人在凉亭的阴影里,看着散开分几个方向站好的黑制服士兵,一时间无话。
“艾兰因想要告诉我什么?”安普阿突然开口,“我身上没有窃听器,你可以直说。”
安戈涅怔了怔,随即弯起唇角:“不是他派我来的。是我想见您。”
“哦?”对方意外地动了动眉梢。
“您觉得,王室该不该继续存在下去?”
这次轮到安普阿愣怔。他随即轻笑:“这问题合适由我来回答吗?”
安戈涅坦然回答:“除了您,我也没法问别的王室直系成员了。”
毕竟王室alpha全数阵亡,余下的beta们逃的逃关押的关押,已然拥有伴侣的omega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冒头出来。
“他们没有要求你作为证人,出庭为我的罪行作证?”安普阿没立刻回答,反而转开了话题。
“有人希望我那么做,但也有人希望我行使沉默的权利。毕竟从法律意义上来说,我还差那么几天才成年。”
——18岁是普遍意义上的成年,但出于对omega们的“保护”,直到20岁,他们才会拥有与其他性别同等的法律权利。
“您会更希望我怎么选?”她盯着安普阿的脸。
安普阿神色微动,好像明白了什么,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是否出庭作证,我其实无所谓。不需要你这一份的证词,他们手里的材料就足够搭出个绞刑架给我。”
“但如果你想让王室存续,”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那么出庭作证就很不合适了。虽然我在这过的是连剃须刀都拿不到的日子,但在一些人眼里,我还是他们的王。而那些人和艾兰因从来喝不到一桌上去。”
安戈涅没掩饰自己思索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