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涅翻身坐起,停滞三秒,坍塌似地倒回床褥之中。
这个梦已经反复做:
像掉帧的旧影像,前一格路伽背对她走向空港守卫,身上散发鸢尾香气,下一格就是躺在坠落的飞行器残骸里,但没有那么结束,她被按着头押解到高而长的台阶前。
“安戈涅。”路伽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她每次都在抬头的瞬间醒来。
吐出一口苦闷的浊气,安戈涅赤足踩到地板上。
房间里没开灯也没别人——她上次醒来的时候艾兰因坐在她床头阅读,现在大概有别的事要忙。
摸黑进了浴室,她打开内灯,洗过脸后对着镜子里发呆。
镜面上的投影贴心地提醒她时间,大半天已经在昏睡中消磨过去。她拍拍脸颊,整理思绪。
被黑衣人没收的终端已经送回她这里,金属壳表面增添的几道划痕像在提醒她,皮肤在车厢地板上刮蹭有多痛。
之后再换一个,安戈涅安抚自己,免得还要和提温还有哥利亚重新建立联络渠道。
她随后在光网上搜索关键词,果然并无她被绑架的消息。毫不意外。
安戈涅随后进入通讯系统界面,在现有联系人里翻找,很轻松地找到了路伽用过的账号。并未注销,但上次交流停在政变前。
试着连接语音通讯的冲动蹿上脊柱。
安戈涅摇摇头,让视线放空,不去读和路伽最后的几条讯息,找出和西格建立的消息端口。
“我睡醒了,感觉好多了。你不要想太多,这次不是你的责任。”
消息立刻显示已读,回复却等了几分钟才来:
“好。”
安戈涅盯着这个小小的对话气泡看了片刻。西格并不长于言辞,口头和书面的措辞都向来简洁,这么回应没什么问题。
但不知怎么,总显得有些冷淡。仿佛有更多的话语在数分钟的挣扎后遭到扼杀。
从荒星回来之后,他们反而出了问题,其中她要负一定责任。安戈涅对此当然心知肚明,她咬住下唇,沉默着思考要不要继续主动搭话。
就在这时,又一条消息跳出来:“我现在抽不出开身,之后我来见你。”
又是那个积极主动的西格了。
安戈涅就让他先忙,转而调出哥利亚的秘密通讯方式。他们上次对话在四天前,哥利亚分享了不知道哪颗星球上蔚为壮观的风暴。
“如果你有渠道,我想请你查一下,最近有哪些人发布过绑架我的任务。”
哥利亚回消息总是有时间差,因此发送完她就立刻切掉窗口,把阿夹拽到视窗中央。
斟酌了片刻词句,她最后宁可显得太郑重:“分别的时候比较匆忙,没来得及说,这次谢谢你。”
没有应答,只有回形针甩着金属手臂晃荡晃荡。
和通常的讯息平台不同,通过人工智能插件搭建的联络渠道并无已阅功能。
无法确认提温是没看到,还是暂时不回复。
询问他身体状况的句子在输入框停留了片刻,最后逐个词语地消失。
安戈涅把阿夹往边上一抛,打开了光网新闻频道。就在这时,回形针弹回视野正中,带着通讯请求的图标。
“你好。”她听到自己说。
提温愣了一下:“你好?”
安戈涅也很难解释她为什么要用生疏的问候开场,随口道:“我以为你又要失踪一阵了。”
“只是接受了简单的检查。我依然在首都星。”
提温不主动解释为什么刚才没立刻回复,她就不问:“我还是亲口再说一次比较好。谢谢你……谢谢你的帮助。”
通讯另一头被数拍喧嚣的静默填满。安戈涅都要以为他睡着了。
最后,他挑不出错地回答:“不客气,都是我应该做的。”
以提温往常的应对标准比照,眼下的对话生硬得像是通行语的文法练习,给初学者的那种。
与恼火相似、但又没到那个程度的情绪点燃又熄灭。安戈涅直截了当:“可能是我的错觉,但你可能在试图和我拉开距离?”
提温的呼吸声变得明晰。
“你的体质很特殊,但我不会对你有什么不好的看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会多问的,”她揉了揉眉心,“就像之前那样相处吧?我会努力的。”
“如果我说,我并不想——”
安戈涅讶异地眨眨眼。
提温却没说下去,毫无征兆地笑了笑,就像时间倒带回话说一半前,直接无障碍改口:“那么我们应该做的似乎就是情报交换了。”
安戈涅还没应承,他就已经流利地交代起现状:
“绑架的事目前瞒下来了,事件可以说的细节我已经告诉西格和艾兰因,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两边都很上心。还有,你觉得有嫌疑的那通通讯,之后可以把相关信息发给我。黑衣人的身份我也会挖一挖,使馆有没有内应另有别人刨根问底,有结果我会告诉你。
“还有别的问题吗?”
她被这么一通工作汇报似的话噎了片刻:“暂时没想到。你呢?有别的问题么?”
提温忽然狡猾起来:“我真的可以问吗?”
她隐约猜到他在指代哪件事,还是装傻:“什么?”
他将这视作许可,不再绕弯子:“路伽是谁?”
安戈涅陷入沉默。
“如果我没记错,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提过这个名字。”
提温竟然还记得这个细节。
“不想回答,你可以保持沉默。”
安戈涅苦笑了一下:“他曾经是王室的omega,——”
浴室门嚯地滑开。
艾兰因抓着门板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骨节处发白。
“你在这里。”他的声音还算平静,咬字却很用力。随着他呼出一口气,开门那瞬间的巨大压迫力如水汽消散。
安戈涅见状有点发懵:“不然呢?”
艾兰因难得直白:“只是暂时离开,
回来时你就从床上消失了。你或许可以考虑一下我见到这种场景的心情。”
她偏过头看着出水口下挂着的一滴水,
含糊其辞地吐出一个单音节。
心绪真是奇妙的东西,若是放到几个月前,艾兰因若是对她表露出同等的在意,她可能笑得收都收不住。
现在只有微妙的难堪。
“你在这里干什么?”艾兰因又问。他朝她身前打开的视窗看去,大方地窥探、又或是巡视她的人际关系。
安戈涅紧张地跟着看过去,但不知何时,与提温的通讯已经结束了,阿夹安分地缩在视窗边缘,像一个真正的装饰性插件。于是只剩下新闻版面闪烁着刷新滚动。
“洗把脸清醒一下。”她于是回答。
艾兰因显然不相信,但没有追问:“厨房随时可以送餐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