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答案之后的数秒,安戈涅没有任何反应。
她直勾勾地瞪视着熟悉的陌生人,仿佛无法理解他刚才所说的话。但也只是仿佛。所有的疑点因为这个意外的解答连接为图样,谜底呼之欲出。
她于是拒绝直面它,让思绪在彻底明晰前强行停下。
白银侯爵安静地看着她,像在等待她终于放弃,接受她自己讨要来的真相。
“我需要更多说明,”安戈涅听到自己略微打颤的声音,“你的意思是,我也是某个人的——”
她唐突地顿住,缓了片刻后,才艰难却清晰地重新构建词句:“所以,我不是被迫离开戴拉星、在首都星遭到投毒的利丽,我……只是那个利丽的复制品?”
‘艾兰因’银色的眼睫缓慢翻动,他注视她的眼神让她感觉到一丝不该存在的哀伤。他不赞许她的用词,却没有立刻纠正。
等到终于出声时,他的应对仍然是冷静、乃至冷酷的:“是。如果你一定要把这种技术称为复制的话。”
安戈涅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吸气吐气,吸气再吐气,可她还是感到自己像在巨大的鱼缸里溺水,像沉入流沙的风暴,在窒息边缘危险地摇摆。
与此同时,她的唇角却不由自主翘起来。
她才刚刚信誓旦旦地声称眼前的这个人不是艾兰因。那么以同样的道理推论,她……又怎么能够算是利丽?
即便如此,她还在追问,用更多的问题确认早已摆在面前的定论;或许内心的某个角落,她依旧止不住地期冀,希望能够有哪一问能换来一个否定,让她的自我认知不至于彻底完全地粉碎:
“我对到首都星之前的记忆模糊,也不是因为记忆修改,或者副作用之类的干扰……只是单纯的因为,我根本没有过去?”
银发侯爵叹息般地回应:“你或许想要否认利丽的经历与你的关联,但你作为安戈涅度过的时间并非虚假。”
安戈涅死死盯着那让人只能联想到棺椁的巨大盒子:“不要拿这样的诡辩糊弄我!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告诉我,我记忆有问题的真相是不是和我想得一样?!”
他没有多推诿,给出细节:“你是个绝无仅有的特例,正如我此前所说,之前用在其他人身上永生尝试无一例外失败了。你能成功存活,并且没有立刻陷入混乱自我崩溃就是个奇迹。但是相应的,一些小问题无法避免。”
“小问题?”安戈涅哈地一声笑,她的挑衅遭到身上光脑终端的震动打断。她没看,直接关掉提醒,这一秒的小插曲好像给了她新的勇气,她一连抛出三个问题:
“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一个私生公主能有什么价值,值得大费周章地以这种方式续命?而且你说的这一切还是没法解释,我为什么会拥有以太遗产,在五年前就已经接受加冕,这不合理。除非你还在隐瞒什么别的。”
面对这些问题,银发侯爵过了好几秒才说:“这一切做得非常隐蔽,如果你
一定要实证,几乎没有。但安普阿知道利丽已死,利丽的生母则完全不知晓你的存在,她主动接受了心理治疗,已经忘掉了与王室有关的一切。
“但是,是‘我’将濒死的利丽带到二之月。”
只需要这一句话,安戈涅的思绪就短暂地停摆。她甚至忘了重申,她不接受他使用第一人称代词叙述艾兰因的记忆。
而他还没说完。
“同样的,是‘我’和你一同回到首都星。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你的自我意识还不稳定,也是‘我’一次次地——”
安戈涅终于找回呼吸,第一件事是打断他:“你不是艾兰因。”
对方几不可见地弯了弯眼角,随和地顺着改口:“是他多次和你见面,帮助你构建认知,填补残缺的记忆。”
一股热血直冲上太阳穴,她的耳中嗡嗡作响。虚幻的温和语声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还记得吗?这是您最喜欢的花。”与她一同走在打湿的绣球花道上的艾兰因这么说。
安戈涅那个时候疑惑地沉默了一会儿,她并不记得自己对这种美丽花朵的好恶。但顺应着艾兰因的说法,她将“最喜欢的花是绣球”这个事实认了下来。
那很可能是仅仅作为“安戈涅”存在的她最初的记忆。可多讽刺,也在那个瞬间,她毫不知情地继承了一块利丽的碎片——
从西格年复一年发来的照片判断,利丽大概是真的喜欢绣球花。凭借王室遍布各地的情报机构,要搜集到与少女利丽有关的事不会太难。
也怪不得安普阿会对她说出那样诛心的话来。哪怕生物学意义上,他们依然是亲子,哪怕他把利丽带到首都星也只是出于政治考量,在旧王眼里,她是比短暂情缘的产物更加次一等的赝品。
又有什么办法呢?就连她对鲜花的好恶这样细枝末节的微小处,原来都是贴合“原型”的塑造。安戈涅望着面前人熟悉又陌生的浅灰色眼睛,手脚不觉凉透了。
这双淡色的眼睛总让她想到云雾水银这类冰冷的事物,此刻更是如此。
喜好、性格、习惯、人际关系,组成她的东西里,究竟有多少是属于“自己”的?安戈涅不禁想。
有多少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自己的“特质”沿袭自利丽,又有多少社会关系,纯粹因为她是安普阿的女儿这个前提才成立?
说到底,所谓的“自己”是否存在?在哪里?
安戈涅的终端在这个时候再次震动起来。一半是为了分散注意力,她看了一眼。通讯请求弹窗上的名字是突如其来的一发冷枪:
西格。
这已经是一个小时内他第二次联系她。
是发现了她行踪不明?还是别的原因?他知道了?知道了她不是利丽,并不是有如指挥官西格的原点的那个少女?如果知道了,他会不会后悔支持她登基……
因为长时间没有响应,通讯请求自动中断。电子装置的响动停歇了,安戈涅的身体却还轻轻地发着抖。她的脸色煞白,比面
前的银发人更像从棺椁里爬出来的亡灵。
对方眉心微蹙(),平稳的话语带着劝慰的意味:你不应该想太多。
说话间他走近了一些?()?[(),缠绕着清苦紫罗兰气息的焚香信息素堂堂正正地环绕她。这个白银侯爵没有刻意收敛alpha信息素的习惯。
安戈涅立刻后退两大步。
对方见状没有继续靠近,神色莫辨地看了她良久,才说道:“你现在的反应,正是他想要避免的。”
“我隐瞒五年前和与之相关的一切,几乎完全出自善意,”她抽出衣袋里的信封,手腕一抖展开信纸,轻声念出艾兰因书信上的话,猛然大笑出声,“善意!这样的善意我宁可不要!”
“如果更早知道真相,你就会做出和至今为止不同的选择?”
安戈涅紧绷的唇线扭曲出一弯突兀的弧度,她什么都没说。
“回到你刚才的问题,他为什么要做尝试?在二之月醒来的我之中,每个个体的选择和倾向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区别,而这往往是上一段记忆带来的影响。有些会一生都待在这里,进行研究或是虚度光阴,但也有选择在首都星露面,暗中左右时局的。”
艾兰因无疑就是这样的一任银发侯爵。
“那么王室……对你们的状况知道多少?”安戈涅勉强将情绪压下去,抛出一个问题。
“共和国独立前,也就是斐铎一脉被驱逐之前,历代君王都知晓我的存在。他们将我视作以太的守墓人,即便我并不知道以太遗产的详细位置。至于那之后,许多秘密都和那位王太子的后裔一同失落星海了。”
“回到五年前,艾兰因并不看好安普阿统治下的王国,比起甚至无法阻止联盟情报人员渗透王宫的旧王,还有那样无能平庸的安普阿选定的继承人,‘他’希望获得一个更好的合作伙伴。”
而无依无靠的私生公主是个不错的人选。
“虽然动机是纯粹的政治考量,但这依然是个疯狂的尝试。我认为,他对结果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安戈涅听到这里忽然平静许多。艾兰因最初是怀着制造一个方便趁手的傀儡的心态,让她得以存世。这个事实非常容易接受,甚至让她……心安。
这才是她熟知的艾兰因。过多的冲击之中,符合她过往认知的任何一个细节都能带来奇异的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