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在体育场里晕倒,不是因为受伤,也跟比赛过程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因为你突然进入急性发热期?”
半小时后。
路苑柯拿着医生递来的诊单,白纸黑字上下简短几行,她来来回回看了足有十来遍,确定自己半个标点符号都没有遗漏后,才终于神情恍惚地放下了手。
头顶吊瓶终于见空,路过的护士掏出棉签扭身走来。
路炀主动伸出手,在路苑柯的质问的视线中,彻底避无可避,点下了头:“对。”
“什么时候开始的?”
良久沉默后,路苑柯终于终于放下揉按太阳穴的手。
尽管努力平复,但在看见路炀承认时,方才的冷漠与严厉到底还是没端下去,化着淡妆的脸上凝出一股罕见地错乱。
她深吸一口气,直直望向正对面一步之隔的路炀:“为什么都没告诉我?”
“……”
路炀难得哑口无言,等护士拔针离开后,才说:“没多久,大概两个……一个月前开始。”
“上次生病也是因为这个?”路苑柯又问。
路炀顿了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那次烂尾楼一赛之后被抓包的突然质问。
虽然没有特意明说,但嗓子的沙哑与无力仍旧被对方隔着电话在大洋彼岸发现。
“不是,那次是不小心淋雨着凉到,所以感冒了。”
路炀屈指握了握因为输液而彻底冻僵的手,感觉手背上的血止的差不多了,便松开棉花:“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没想到会这么快,本来以为没什么事。”
他薄唇微动,还要接着说,冻僵的手骤然被紧握。
松开的棉花重新附上手背。
只见对面的路苑柯倾身换位到路炀身边,细长柳叶眉微蹙:“按满三分钟,否则你回去针口该痛了。”
路炀下意识:“那还不至于。”
“少来,”路苑柯警告地瞟他一眼:“左撇子的事情忘了?”
“……”
不提这茬,路炀还真想不起来。
左撇子这事还得追溯到路炀念幼儿园那会。
路苑柯职业注定了她不可能有过多闲暇时间,因此从懂事起,路炀大多数时候都被他爸带着,再加上路苑柯并非慈爱型的妈,每逢回家第一句话就是询问这周学习任务完成的怎么样——哪怕当时路炀才上幼儿园。
以至于路炀一度与路苑柯格外不熟,有池名钧在的时候还好点,没有的话,可以一下午也不吭半声,就沉默地干自己的事。
一直到某次转季,幼儿园内流感盛行,倒了半个班后,路炀也终于不堪重负成功染上。
小孩子午休醒来烧得满脸通红,给老师吓得够呛,连忙给家长打电话。
恰好那天池名钧远也赴外地赶回不来,最后是在临市出差的路苑柯踩着两个钟的油门一路赶到学校。
接到人时,路炀险些烧得不
省人事。
换其他小朋友这种情况,见到父母时十有八/九都得哭得不行了;路炀见了路苑柯,却好似锯了嘴的河蚌。
除了在上车时喊了句妈,他再也没吭过声。
就连护士扎针的时候都没抖一下,当场成了整个儿科的模范对象,被护士夸得天花乱坠,就差下一秒要原地颁发奖状了。
是个人都有虚荣心,那会正值幼儿园中班的路炀也不例外。
尤其那次带他来的,还是时常聚少离多的路苑柯。
在某种微妙的虚荣下,长达数个小时的输液时光,路炀除了睡觉就是看书。
拔针时路苑柯正好接了个电话,他偷偷犯懒,不等血彻底止住便松开了棉花,甚至为了展现自己不疼,还十分潇洒地撕了止血棉胶带。
结果没止透的针口一路迎风滋血,上了车才觉出痛意,再用袖子偷偷按也已经晚了。
到了夜里,路炀手背血管青肿,连吃饭拿筷子都握不利索,又生怕被发现丢人,最后干脆把右手往兜里一揣,倔强地改用左手拿筷。
然后毫不意外被池名钧抓了个正着。
“你爸问你怎么突然改用左手吃饭了,你非说自己要练习当个左撇子,”
三分钟过去,路苑柯松开棉花看看情况,边冷酷无情地揭穿往事:“问你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想改变起人体习惯了,结果你闷了半天闷出一句什么,你自己说说。”
“……”
路炀别过脸,冷漠地拒绝三连:“不知道,太久早忘了,想不起来。”
路苑柯毫不吝惜,竹筒倒豆子地揭露:“你说电视上讲左撇子聪明右撇子笨蛋,而你想成为一个聪明蛋,后天改造大脑逆天而行。”
路炀:“…………”
“后来你对滑板那么执着,跟你爸一个德行,我都怀疑是不是当初打针放血给放的,”
路苑柯脸上少见地显出几分悔意:“早知道当年应该就着你继续当个左撇子。”
“……”
路炀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委婉提醒:“我上次月考七百四十二。”
“我高中也没下过七百四,你很高?”
路苑柯丢开棉花,眼神微凉地掠过手中的检测单:“再说,分数代表不了所有,谁让你干出这种这么大事也不跟吭一声的?”
谁也没让这么干,但这事确实魔幻,尤其它背后的实际成因。
路炀无法解释,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何况他理亏在先,此刻只能闷不吭声地接受指责。
注射区人来人往,嚎啕大哭的小孩终于安静,此刻正围在远处的电视机前聚精会神的观看动画片。
周妙如取药后又被电话叫走,贺止休揣着手机不知去向何处。
方寸之地,眼下仅剩路炀与路苑柯两人面面相对。
短暂缄默后,路苑柯再次问道:“既然是一个月前就开始,那上个月前你们学校发来的体检报告里,怎么都没有提起这个
事?”
“……我拜托负责体检的医生不要写上去,”
路炀如实交代:“这涉及到个人隐私,在没有伤害到其他同学的情况下,当事人有权选择隐瞒不公开,应中也有这项规定。”
这也是当初白栖迟迟没被发现的主要原因。
路苑柯眉梢轻轻扬起寸许:“这你倒是背的挺清楚?”
“小时候你打发我看法学教材的时候记下来的,”路炀随口回答:“以防万一您又临时抽查,背不下来还得挨罚。”
“你还怕挨罚?”路苑柯半眯起眼冷冷道:“那现在怎么不怕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违反约定,还擅自跑去参加比赛,你就不怕我突袭回来罚你?”
手背的针口彻底止血,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路炀五指虚拢无声握了握,半晌沉吟后,他终于抬眼:“想过,但我知道,比起被你发现,我更不希望将来后悔。”
路苑柯微顿:“为什么?”
“你比我更清楚原因,”
路炀十指交拢,迎头回视:“我爸从小的梦想就是能够站上一次大的比赛,中途放弃过很多回,但最终依然割舍不下。你们离婚那段时间,我有次半夜醒来听见他在跟人讲电话,说他很后悔这个决定。”
路苑柯显而易见不知道这些,她微微错愕:“后悔什么?”
“后悔无法割舍执念,为此甚至不惜同意离开你,也让我的成长路途变得支离破碎,”
路炀微微朝前倾身,瓷砖倒映出少年清晰标致的下颔线。
他喉结上下轻轻滑动,头一回讲述不曾告知过任何人的往事,言辞都带着几分干涩。
“他说希望老天爷给他一次机会,只要让他踏上那个赛台一次,不论结果如何,哪怕一轮游也愿意,从此往后就算了了这辈子的心愿,往后余生再也不碰。”
执念犹如心魔,人不撞南墙、不了了夙愿是不会回头的。
池名钧固执地选择了自我,又在无人知晓的黑夜里立下了誓言。
却不曾想,老天没给他机会走下那个赛台。
他没见证过结果,也没来得及一窥结束时的景色;他向往许久、为此放弃诸多的地方将他永恒留下。
路炀不知道这个结果于池名钧而言是否了了执念,事到如今也没有人能在替池名钧说明白,那索性就当一切尚未结束,由他亲自去看看那份执着了多年的地方映入眼底的到底是何风景。
“我不知道自己能走多长,是否能够到我爸内心真正向往的那个位置;但我还是想力所能及的试试看,有朝一日去告诉他,他曾经向往的地方我也去看了,确实很好。虽然假若有机会重来一次,我也会阻止他去,但这一切并不妨碍它本身是个很恣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