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莎·兰普森女士的儿子, 名为麦克·兰普森。
麦克今年十三岁。他十岁的时候,兰普森先生和太太开始商量让他去上学的事情,他们考虑的是西城的一所中学。
但那时候也只是考虑, 因为他们还需要攒一攒钱才可以付得起学费和餐费。
三年之前, 兰普森一家在盛夏的阳光中畅想着有朝一日搬入东城的大房子;三年之后, 麦克·兰普森在寒冷的冬雪之中, 躺入冰冷的坟墓。只有他母亲注视着这一幕。
小教堂只站着七八个人。路易莎·兰普森站在最前方, 面无表情。她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矮小的棺材。等会儿麦克·兰普森的尸体就将火化。
这间小教堂的主教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他用昏沉含糊的声音念着悼词。
“年轻的孩子……!”
西列斯隐约听见他这么说。
“……希望你的灵魂能栖息在吾神的怀抱之中。”
悼词很快结束。路易莎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机械地向这位主教道谢。几个年轻的男人走出来, 将棺材抬到了教堂后面。路易莎发出了一声抽泣, 身体颤抖起来。
她扶着教堂的椅子。有女人走过去安慰她,但很快,教堂里的人就慢慢散光了。一场葬礼就这么结束了。
西列斯走到她的身边, 轻声说:“兰普森女士,节哀。”
路易莎穿着朴素的黑色外衣,将自己打扮得较为体面,这才能够鼓起勇气参加自己儿子的葬礼。她的眼圈红着,声音颤抖:“诺埃尔先生。我的孩子……我的麦克……”
她跌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泪水在她的脸颊上留下冰冷的痕迹。
西列斯坐到了她的身边。
隔了片刻,路易莎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倒不如说,那是如同死水一般的平静。她低声说:“先生,我想请您帮个忙……我乐意为此付出一切。”
“……请说。”西列斯这么说。
他其实并不需要路易莎付出什么。他想。但是,他现在也无法拒绝一位母亲的决心。倒不如说,他觉得这样能让路易莎心里好过一些。
那些积压的、疯狂的、悲痛的绝望的情绪, 总需要一个出口。而路易莎这样“不顾一切”的措辞, 就是这种情绪的展现。
西列斯保持着一种沉静的默然, 静静地聆听着路易莎的话。
“……当我回到拉米法城的时候,我想过是否要联系您。不过我猜那个时候您还没回到拉米法城,而且,我还得忙着我丈夫的葬礼。于是,这事儿就拖延了一段时间。
“在天气逐渐变得寒冷的时候,我邻居突然跟我说,达尔文医院开始了义诊活动,像我这样寡妇可以带着孩子去看诊。我便心动了。
“我回来之后,麦克的状态似乎好了不少。他甚至知道我是他的妈妈,而不是什么想要害他的鬼魂。但是有的时候,他还是会在半夜惊醒,然后在半梦半醒的时候自言自语,像是在和什么人对话一样。
“我仍旧觉得担心,于是就带着麦克去了达尔文医院。那边的医生检查了麦克的情况,然后给他配了一副药……为了这药,我已经倾家荡产了。”
说到这里,路易莎突然抬起了头,望向了摆在小教堂前方的,一座较为小巧的安缇纳姆的雕像。她喃喃说:“我该庆幸,往日教会的葬礼并不收费。”
西列斯沉默着。
路易莎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近乎歇斯底里地说:“葬礼不收费,可其他什么东西都要收费!看病收费,吃药收费,租房收费;活着就要收费,死了却不需要了!”
她撕心裂肺地哀嚎了一声。在她看来,只要她有足够的钱,那就可以治愈麦克的疯病。但是,她恰恰没有钱。
因此,他们不得不寻找赚钱的办法;因此,他们前往无烬之地;因此,家破人亡。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节哀。”
他似乎一直在对路易莎说这句话。
路易莎颤抖着,然后慢慢冷静下来。她沙哑而含糊地说:“抱歉……”她垂下头擦拭着眼泪,干瘪的手指上满是冻疮,“我能明白您的意思……我能明白。但有些事情……”
她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她说:“我希望您能帮忙调查麦克的死因。”
……死因?西列斯不由得一怔。他想,但是麦克的尸体不是已经被带去火化了吗?
路易莎继续说:“在那列火车上的时候,我第一次听闻了……‘失控的时轨’这个说法。那个时候我丈夫……
“您也看到了,我丈夫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那感觉太古怪了,和麦克有些相似。所以,在回到拉米法城之后,我又打听了一些消息。
“……西城的有些邻居们知道一些相关的传闻。他们说的也不清不楚。我只是大概了解了一些,知道那是拥有神奇力量的物品。
“然后……我想到了麦克。麦克他……他曾经,拿到过一个东西。我也不知道,我们太忙了,我没仔细了解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宁愿他是生了病,而不是因为那可怕的、不可思议的东西而彻底变了一个人。我不明白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我不明白……我们的生活为什么突然就变了一个样子。
“……三年之前。麦克是在三年之前,精神突然开始变得糟糕。我现在想了想,他似乎也是在三年之前得到那个东西的……”
西列斯声音低沉地问:“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路易莎轻声说,“那段时间里,麦克的精神状态很糟糕,像是突然发疯了一样。我们没时间去仔细查看家中的物品,那时候家里一直乱糟糟的。
“我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似乎是一条链子,手链或者项链。麦克一直随身携带着。”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路易莎继续说:“我认为那可能就是麦克……麦克死亡的真相。但是,这两天我一直在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我想,说不定是他前段时间跑出去的时候,不小心掉在了哪里。”
她用一种期盼的目光望着西列斯:“您有办法再将那东西找回来吗?”
寻物吗?西列斯心想。
他思索了一阵,然后说:“有这个可能。不过,我需要您提供一件麦克的随身物品。”
琴多曾经跟他说起过几个寻物仪式,历史学会提供的仪式手册上也讲到了不少相关的时轨。
总之,如果要寻找某样物品,启示者首先需要了解这个物品的模样,其次,需要了解这个物品的主人,最后,最好能够得到与这个物品相关的某样东西。
比如,同样曾经被物品主人带在身上的随身物品。
西列斯知道这一点,所以向路易莎提出这个要求。当然,他可能需要去寻找一个专门用以寻物的仪式——【痕迹追踪】是一个可能的选择,但是他也需要一个合适的“提供力量”的帮手。
……如果流浪汉伯恩没有站在往日教会的对立面,那么他高达89点的侦查属性,可真是绝佳的选择。西列斯不由得在心中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路易莎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隔了片刻,她说:“衣物和生活用品都已经烧毁了。邻居们觉得那会……他们觉得那会带来厄运。”
这话令西列斯皱了皱眉。他想到,在丈夫与儿子接连去世之后,一个寡妇在西城的生活恐怕会十分艰难。但是西列斯一时半会也想不到什么办法,能立刻帮助到路易莎。
直接给钱?但路易莎·兰普森可不是像吉米这样的年轻流浪儿。如何提供帮助,也是一个值得考量的问题。
路易莎说:“……麦克吃饭用的小碗,您觉得行吗?那是他专用的碗。在他生病之后,我们就一直专门给他准备食物……”
说着,她的表情又逐渐变得崩溃。
西列斯适时地说:“当然可以,兰普森女士。”
路易莎便深吸了一口气,说:“请您稍等我几分钟,我回家一趟,将那个碗拿过来。”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没有跟上去,他知道此刻的路易莎恐怕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
他等 了不到十分钟,路易莎便带着一个略有缺口的陶制小碗回来了。她说:“这个碗还是几年前专门购买的。
“当时我们习惯在一家面包房买面包,而那里有一位点心师,我们与她有些交情。那一阵她的身体也不怎么好,一直感到虚弱,便离开了面包房,在家里做些手工艺的事情。
“这个碗就是从她后来寄卖物品的那家手工艺品店那儿买来的。”
说着,路易莎突然苦笑了一声:“我想,这也是一个挺适合我的工作。”
西列斯微微一怔,用一种出奇惊讶的表情打量着这个陶碗。
他想,三年之前?因为身体虚弱而离职的点心师?现在正做些手工艺的活儿?
……那不就是埃里克·科伦斯的太太吗?!
西列斯对那位女士的印象定格在一个消瘦、苍白但温和的中年女人形象上。他没想到,在火车上意外遇到的路易莎·兰普森,居然与科伦斯太太有过交集。
他记得,科伦斯太太的名字是……
“……哈莉特·科伦斯女士?”西列斯问,“您说的那位点心师,是这位女士吗?”
路易莎猛地望向西列斯,惊愕万分,她不禁说:“您……您怎么会认识她?!这太巧合了……您居然知道她?”
西列斯也有点意外,居然是真的是哈莉特。
他便说:“我给您留的地址,米尔福德街13号。现在科伦斯太太就在那儿当收租人。”
“竟然是这样!”路易莎不禁说,“我去送信的时候,见到了她先生,没见到她本人。没想到她居然也在那儿……”
她的声音逐渐变轻,看起来也是有些惊讶和感叹。三年过去,时光荏苒,故人重逢。
她看起来有一种重新建立交情的意动。西列斯也乐见其成,他便说:“或许您有空的时候可以去拜访他们。他们想必会十分乐意接待您。”
西列斯一边这么说,一边心想,一直以来,他都是与埃里克打交道更多。他没想到,在埃里克的太太那边,居然也牵连了这么一条微妙的、若有若无的线索。
想到这里,他突地一怔。随后,他告诫自己:可别被阿方索那家伙信奉的先知理论误导了。路易莎与哈莉特的关系只是一桩巧合。
……但愿如此。
这个话题过去之后,西列斯便与路易莎道别。路易莎看起来是打算回家,而西列斯目送她离开之后,犹豫片刻,又返回了教堂。
他找到了这间小教堂的主教,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并且询问路易莎的情况。这位主教显得有些惊讶,但也十分温和地向西列斯介绍了兰普森一家的过去。
兰普森先生与太太都没有固定工作,他们在西城各地打工,跑腿、清扫工、车夫、洗衣服、编织等等,他们什么都做。但是,情况却从未好转。
在大小兰普森先生接连去世之后,路易莎恐怕会继续之前的忙碌生活,即便她成了个寡妇。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从钱包里拿出了三张十币钞,拜托这位年老而温和的主教之后以“慈善捐款”的名义交给路易莎。他不敢给太多,也不适合给太多。
不管如何,终究是一点心意。他想。
做完这件事情,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感到心中压抑的情绪被消解了一些。他离开小教堂,外面的雪停了,路边有少许的积雪。西列斯找准了方向,然后前往了欧内斯廷酒馆那边。
在附近的废弃房屋里,他找到了吉米。
吉米穿着厚重的大衣外套,瞧见西列斯的时候便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
“上午好。”西列斯说。
“上午好,先生。多亏了您,不然我们可能都要被这寒冷的天气冻死了。”吉米语气真诚地说,“感谢您的帮助与善意。您给的钱让所有西城的流浪儿都过得轻松了一点。”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低声说:“不用道谢。”他转而说,“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流浪汉伯恩的事情。安东尼说你见到了他?”
“是的!”吉米连忙回答,“就在不久前……让我想想,周四的晚上,我在坎拉河附近见到了他。”
坎拉河?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这个地方几乎一瞬间令西列斯联想到了麦克·兰普森。
麦克是在周三,也就是拉米法城第一次下雪的那一天跑出家门。周五的下午,他的母亲在坎拉河沿岸找到了他的尸体。
而吉米是在周四晚上,在坎拉河附近见到流浪汉伯恩。
西列斯想,不知道这两个人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否一致。流浪汉伯恩会和麦克的死亡有关吗?
基于目前的信息来看,西列斯只是怀疑,而无法确定。
或许流浪汉伯恩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前往坎拉河?或许麦克的尸体只是被丢弃在那里?或许他们只是分布在坎拉河的不同沿岸与方向,一死一活,根本毫无交集。
西列斯思索的功夫,吉米仍旧在继续说话:“我去坎拉河附近是为了捡垃圾。您知道,北郊有不少贵族的宅邸,所以,偶尔坎拉河的上游会出现一些贵族不要的垃圾,我们可以捡了去卖。
“总之,那天晚上,我们就去了那儿。然后我瞧见了一个人影……他……他原本像是上半个身体都浸在冰冷的河水里。我还以为那是一具尸体,结果等我们走进,他却突然直起了身体。
“我这才发现他就是流浪汉伯恩。之后我们聊了一会儿。”
说着,吉米露出一种恐惧与烦闷并存的神情,仿佛伯恩的出现对他造成了什么困扰。
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才说:“他若无其事地和我们打招呼。我问他过去这么多天去了哪里,他却反问我,说他发现我身上的衣服是新的,问我怎么会有钱买衣服。
“我当时吓到了,因为我没想到他能发现……我含糊地说只是运气好,捡到了还算新的衣服。然后他就说……他说他过去这段时间一直在坎拉河附近,但没怎么看到我们……
“他说我们肯定是发财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话,只能含糊说了两句,然后就和他分开了。等我们走远的时候,他还坐在那儿,上半身都湿透了,但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冷……一直看着我们。”
吉米打了个哆嗦。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流浪汉伯恩能发现吉米穿上了新衣服,这一点并不让西列斯感到意外。毕竟,那也是拥有89侦查属性的跑团角色卡,只是他伪装成了流浪汉而已。
但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坎拉河?为什么将自己的上半身浸在水里?为什么要与吉米聊到钱和新衣服的事情?
对此西列斯感到颇为不解。
他又问了问其他情况,但是吉米也只知道这么多。当时夜色浓重,他没看清伯恩的具体情况,比如服饰打扮之类的——这也是他受到惊吓的原因,因为伯恩反而一眼就看出来他穿了新衣服。
此外,在那之后,吉米也就再也没看见过伯恩。
西列斯思索片刻,觉得很难彻底调查出这事儿的问题所在,于是他暂且收敛了思绪,只是问:“伯恩的外表是什么样子的?”
吉米想了想,说:“他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有点驼背,目光总是眯着……对了,他在这儿有颗痣。”吉米点了点自己的鼻尖。
西列斯明白地点了点头。
吉米意识到这个话题结束了,于是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问:“先生,我能问一下……您决定好在那家店做什么生意了吗?”
“还在考虑。”西列斯说,“或许年底能做出决定。你觉得儿童玩具怎么样?”
考虑到这个世界对“益智玩具”似乎没什么概念,西列斯最后只是提及了“儿童玩具”。
吉米迷茫地抓了抓头发,有点困惑地说:“我不太明白……什么样的玩具?”
西列斯也不由得卡壳了。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他真的想要贩卖那些玩具的话,那他首先得让这个世界的人们接受相关的玩法才对。
他便说:“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先做一些样品出来让你们尝试一下。或许……店里也可以卖点其他东西。”
吉米点了点头,颇有兴趣地说:“我明白了。先生,我期待着您带来的玩具。”
<b r />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然后便与吉米告别了。时近中午,他便直接去了一旁的欧内斯廷酒馆吃了顿饭。埃里克恰好在,西列斯趁这机会也与他聊了两句,并且提及了路易莎·兰普森的事情。
埃里克也不由得惊叹地说:“那居然是我太太曾经认识的人吗?那实在是太巧了。”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
埃里克说:“希望我太太能安慰到这位可怜的女士。”说着,他又摇了摇头,“不过,这终究需要她自己走出来。”
西列斯点头,但是也不免叹了一口气。这样的悲剧,对任何人来说都未必能够轻言“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