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寂苍白着唇,看着哭得根本撑不住自己,哽咽喘息着的女子。
其实他知道。
在知道魊灵在魔主那里、看到她心头刀疤、想到她一身血液尽换时,他就有过这种猜想。
可他不敢想,所以哪怕察觉,只要她不说,他都只作不知。
他以为能隐瞒一辈子,可如今却知道,这世上没什么事,能永远隐藏。
他不说,是为了自己。
她不说,却是怕伤了他。
她喜欢一直这样热烈又温柔,看上去轻佻,可却比谁都真挚,她爱一个人,便希望他过得好,喜他所喜,忧他所忧。
纵身跃下死生之界时,她说“还好你没喜欢我”;
如今她所有谎言隐瞒,亦只是因为那份在意喜欢。
这份温柔浇在他心上,一层一层带着疼,他看着她落的眼泪,眼中血色慢慢退却,他突然便觉得,自己一切坚持,都没有了意义。
她所求为他所求,她所想为他所想。
她想要什么,他都愿意给。
哪怕是遗忘。
他低下头,伸手抹开她的眼泪。
“莫哭了。”
花向晚停不下来,她也不知道是对着谁,只低低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答应你。”
谢长寂将她扶起来,温柔拥入怀中:“我会忘了你,回死生之界,重悟最后一剑。”
花向晚听着他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哭得更厉害了些。
“但你别怕,”谢长寂沙哑开口,...
“不管忘记多少次,我再见到你,一定会再爱上你。”
“谢长寂……”
“等到时候,你复活合欢宫,记得找我,如果我不懂事,又乱说话,”谢长寂眼眶微涩,“你别放弃我。”
“我知道。”
花向晚哭出声,她伸手死死抱住面前人:“我不会,不管怎样,不管你记不记得,只要我们再见面,我一定不会放手,我一定会缠着你,一定把你绑回合欢宫,我再也不会信你说的鬼话。我知道你喜欢我,我知道的。”
谢长寂不出声,他听着面前人的话,感觉面前人的拥抱,他突然觉得,内心格外温柔。
他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长廊,想起最后那个梦境。
她说她要喝酒,他不允。
她说她想逛街,他和沈逸尘赌气,也没答应。
他想了想,回过头来,低头看怀中慢慢冷静下来的姑娘,温和道:“是不是入夜了?”
花向晚抽噎着,茫然抬头:“啊?”
“我陪你去逛街吧。”
听到这话,花向晚有些缓不过神,直到谢长寂站起来,她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你……你身体……”
“我无碍。”谢长寂握住她的手,垂眸看她,“今夜我会服药,明日启程回云莱,你不用担心。”
花向晚闻言,茫然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谢长寂扶着她起身,温和道:“去换套衣服吧。”
花向晚哭得有些懵,听着他的话走出地宫,两人各自沐浴换了衣服,她被他拉着,走到街上,才后知后觉意识他们在做什么。
她有些茫然回头,看着走在旁边的青年,疑惑出声:“你带我出来做什么?”
“我在幻境里想起你第一个生日,”谢长寂语气带了几分温和,“你让我陪你喝酒,我不喝,你想让我陪你逛街,我也不逛,你挽我的手,本来我想甩开,但你说若我甩开,你就讨厌我,我便停下了。”
听他说这些,花向晚便想起来,她忍不住笑起来:“所以我就想,你肯定是喜欢我。”
“的确如此。”
谢长寂转眸,平和出声。
花向晚一愣,就听谢长寂道:“那一日,是我特意从师门提前赶回来的。”
“我……不曾听你说过。”
“那时候有许多话,我以为不必说。”
“还好没说,”花向晚笑起来,“你若说了,我当时怕是舍不得。”
若是舍不得,他又怎么修得最后一剑,怎么救天剑宗,屠尽一界,无意救下苍生?
只是这个话题明显不适合在这样的环境里说出来,两人默不作声转过头去,花向晚由他牵着,走在合欢宫主城阑珊灯火间,她内心一点一点平定下来,她转头看了看旁边的青年,犹豫片刻,忍不住伸出手,像少年时一样挽住他的手臂。
谢长寂察觉她的动作,转眸看她,花向晚头一次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
看她害羞,谢长寂突然浅浅勾了嘴角,他低下头,在她额间轻轻一吻,只道:“挽着吧,我心里欢喜。”
两人行走在长街上,没有目的随意走着。
花向晚随意看过小摊,他就在一旁候着,仿佛一对寻常人间夫妻,再普通不过。
行至一家酒馆,谢长寂主动拉着她上了楼,两人一进店,店里的掌柜便认出来,高兴道:“呀,少主,您来了?”
花向晚一愣,她一时有些想不起来,她上下一打量,见掌柜是个筑基期的老者,对方笑眯眯道:“少主,两百年前您经常来我这儿喝酒,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您忘了吗?”
...
“哦。”
经得这么一提醒,花向晚猛地想起来,点头道:“记得,不过时间太久了,一时有些想不起来。”
“您上座,”对方招呼着,高兴道,“我给您上酒。”
花向晚点点头,看着掌柜亲自去取酒,谢长寂静静看着她,花向晚颇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以前经常在城里喝酒。”
“后来怎么不喝了?”
“合欢宫出事后,”花向晚神色淡了下来,“能不喝,就不喝了。”
说着,她有些奇怪:“你一说我到想起来,你倒是学会喝酒了?”
“你走后,便学会了。”
谢长寂声音平和:“想着,当做一个讨你家人喜欢的人。”
花向晚一愣,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其实都是我唬你的,我娘最喜欢的还是你这样的,小时候她和我爹总骂我不够端庄。”
“那你喜欢,总是好的。”说着,谢长寂抬眼看她,“日后你想要人作陪,我便能陪到底了。”
花向晚看着对方不避不让的眼睛,她想了想,低头一笑:“你今晚话倒是多。”
“是过去太少。”
“倒也是,”花向晚想想,“那我们今夜当多说一些。我看从哪里开始,你当年——”
花向晚挑眉,不怀好意:“你给我上药的时候,说给其他仙子也上过,都有谁啊?”
“你记错了,”谢长寂纠正她,“我说的是,其他人,不是其他仙子。”
这话让花向晚睁大眼,谢长寂神色平静,解释着:“我怕你对我有非分之想。”
“那你没给其他女仙上过药?”
“没有。”
“你没抱过她们?”
“没有?”
“那守夜呢?”
花向晚盯着他:“总守过吧?”
听着这话,谢长寂似是觉得好笑,温和道:“守过许多,每次都很多人。”
花向晚听着,莫名有些开心,嘀咕着:“不早说。”
“那沈逸尘呢?”
谢长寂见她问了这么多,反问出声,花向晚一僵,就听他道:“他这张脸,到底怎么来的?”
“你……不该猜到吗?”
花向晚嘀咕,谢长寂垂眸:“我想听你说。”
花向晚缓了片刻,终于道:“他是鲛人,他走的那天,刚成年。”
“为什么变成我的样子?”
“他说,希望能成为我最喜欢的样子。”
“所以,当年你最喜欢的,是我。”
谢长寂说了结语,花向晚这才意识到,他等来等去,无非是为这一句。
她本想说他,可想了片刻,又忍不住笑:“我都不知道,你这么计较。”
“我向来计较,只是你不知道。”
“这么计较,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酒端上来,谢长寂给花向晚倒酒,花向晚凑到他面前,笑眯眯道:“我如今最喜欢的,也是你。”
谢长寂听着,笑着没说话。
两人喝了一会儿酒,半醉半醒,笑着又离了酒馆。
花向晚喝酒有些上头,路上明显情绪高昂许多,谢长寂到一直是一个样子,走在她身旁,任由她打闹。
两人跌跌撞撞来到河边,人少了许多,花向晚仰起头,看向不远处悬在半空的一群明灯。
这些灯都被绑在一个形状奇怪的架子上,每个灯下都悬着一根小管。
最外面的灯悬着的管子最粗,最里面的灯下悬着的管子,似乎只有头发丝一般细。
“那是什么?”
谢长寂跟着...
她的目光,遥遥看着。
“长明灯。”
花向晚看着那些在高空中似乎随时都会飞走的灯笼,解释给谢长寂听:“民间的小玩意儿,如果能操纵灵气穿过灯下悬挂的管子,就可放走一盏灯。你别小看这个,外面的管子还好,越到里面好看的灯,它下面悬挂的管子越细,对灵力控制能精准到什么程度,看他能放走那一盏灯就知道了。我年少试过,”花向晚比划着,“最多也就到里层第二圈,最里面的灯,我也是没办法的。”
“放走那些灯能做什么?”
谢长寂疑惑,花向晚笑了笑:“就是一些陈词滥调,说一盏灯,可以实现一个愿望。”
“真的能实现吗?”
谢长寂明显不信,但还是问了一遭。
花向晚摇头:“自然只是个寄托。”
谢长寂没再说话,花向晚遥遥看着高空中的灯笼,感觉站在身旁人的温度。
过了一会儿,花向晚缓声开口:“谢长寂。”
“嗯?”
“你说,你喜欢的,到底是十八岁的晚晚,还是如今的我?”
谢长寂没说话,在哗啦啦的水声里,花向晚带了少有的安宁:“谢长寂,其实,我也是会怕的。只是我没有太多时间去害怕,去多想。但很多时候,我也会疑惑,”她转过头,看着身后人,“你真的爱我吗?”
“爱。”
谢长寂开口,回答得没有半点犹豫。
花向晚不解:“可我和当年已经不一样了,我连全心全意喜欢你都做不到。”
谢长寂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她的面容,过了片刻后,他走上前,握住她的手。
“我不是因为你喜欢我所以喜欢你,是因为你是那个人。”他看着她带着伤痕的手,声音温和,“当年的晚晚很好,可如今的花向晚,在我心里,更好。”
这话像是春雨,细密浇灌在她心上。
她凝望着面前的青年,他像是从神坛上走下来的君子,在烟火气满满的尘世中,温柔而明亮伫立。
她有些不敢多看,扭过头去,只笑着道:“不知道等你把一切忘了,再见我,还会不会喜欢。”
谢长寂没应,花向晚转过身,低声道:“走吧。”
谢长寂静静站在原地,看着花向晚的背影。
花向晚走了几步,身后人却没跟来,她只听见一声唤:“晚晚。”
花向晚停步回头,也就是那一刹那间,三千道被精准控制着的灵力朝着远处明灯而去,每一道灵力精准穿过小管,明灯一瞬失去束缚,便往天上飞高。
三千长明灯四散飞向天空,城中一片哗然,花向晚愣愣看着那漫天灯火,听他开口:“我以三千长明灯,仅许一愿。”
她将目光移向他,听他温和开口:“愿你我,平安再见。”
听到这个愿望,花向晚不由得笑起来。
“不再多许两个吗?若你我尘缘已尽,再见又怎样?”
“只要再见,”谢长寂注视着她,“我便一定会喜欢你。”
花向晚没有出声,她定定凝望着面前人,片刻后,漫天灯火下,她突然疾步上前,一把扑进他的怀里。
“那我们说好了。”
她低声开口:“我等着你。”
谢长寂垂眸,他听到这句话,突然觉得心脏被什么溢满。
天地万物,都因这个人至美至善。
他轻柔拂过她的发,手中长剑,亦有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