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他那天与母亲吃过了极其沉闷的一顿饭。
回家时已是夜里, 站在小叔叔的家门前,深呼吸了许多次,迟迟不敢拿出钥匙去开门。
他不知该怎么解释, 也不知道有没有立场去解释。
唯一的剩下的勇气,就是小叔叔对他说,没事, 早点回来。
——他还能回到这个房子里。
他推开门,瞧见宁晃裹着毯子, 正窝在沙发的角落看电视,似乎是民生新闻,无非是谁家水管漏了、谁家夫妻打架了。
他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 时不时漏出一声轻微的咳嗽。后脑扎起的小辫子, 也跟着颤抖。
衬着客厅露台深夜的背景,仿佛一张冷而寂的画。
听见他开门的动静, 便把香烟按灭在烟灰缸里,说:“你把窗开开, 散散味儿。”
那烟灰缸里横七竖八,按着四五枚烟头, 小叔叔的烟瘾很小, 也戒了好一段时间了,他已经许久没在家中再嗅到这样的味道。
他便照做了, 关上窗,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小叔叔面前, 在距离一米左右的地方站定了。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两只手, 长得这样笨拙而多余, 甚至不知道应该摆到哪里去。
最后开口, 却是小声说:“小叔叔, 感冒时不能抽烟的。”
宁晃“哦”了一声。
他又说:“尤其是还在咳嗽的时候,不能碰烟,经纪人下楼的时候,嘱咐了我好久,就怕你嗓子出事儿……”
宁晃低着头,没说话,眉眼冷而倦怠,
他便说不下去了。
宁晃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晾着他了,抿了抿嘴唇,终于叹了口气,说:“过来。”
他便小心翼翼地靠过去。
宁晃问他:“吃什么了?”
他便小声说,吃了干炒牛河、白切鸡,还有一道青菜,记不得名字了。
宁晃说:“就这么几道,你吃得饱么?”
他说:“没什么胃口。”
客厅又静了下来,只剩下电视主持人滔滔不绝的话语。
他艰难地说:“小叔叔,你说了的,让我早点回来。”
他覆住宁晃的手,像是每一次他挂针的时候,替他暖手时一样。
仿佛抓住了浮木。
宁晃闭了闭眼睛,终于还是抬起手,胡乱揉了揉他的头发。
像在揉一只心情低落、小心翼翼的大狗。
半天才轻轻说:“原来小名叫忱忱。”
他“嗯”了一声。
宁晃想了半天,又重复了一遍:“忱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冒,那声音低哑温柔的过分。
他曾经很怕这个称呼,但就因为这一刻,便又喜欢上了。
他在宁晃的手心儿蹭了蹭,却终于大着胆子,头埋进对方的颈窝里。
明明是他不大喜欢的淡淡烟味儿,却这样令人安心。
宁晃嘀咕:“蹭一会儿得了,还没完没了了……我一身烟味儿。”
他没出息地说:“小叔叔,你别赶我走。”
宁晃揉了揉他的后脑,咳嗽了一会儿,才说:“不赶你。”
“都说了让你回来了 。”
就这样过了许久,宁晃说。
“陆忱,你妈妈就够漂亮的了。”
“你怎么长得比你妈妈还好看?”
他就闷闷笑起来。
笑得像是要哭出来。
“小叔叔,你最好看。”
“真的。”
“……特别好看。”
好看到一眼就喜欢上了。
越看越喜欢。
137.
雨珠在深夜,蹒跚学步。
走一步,跌一跤。
哒哒哒,啪嗒、啪嗒、啪嗒。
宁晃靠在大狗玩偶身上,抱着软乎乎的煎蛋,听大侄子一句一句说着旧事。
陆忱在通话那一边,轻轻说:“小叔叔,我那时候是说谎的……”
“……我知道。”宁晃说。
宁晃懒洋洋伸了个懒腰,说:“陆老板,你年轻时候的那点小九九,也没有那么难猜。”
陆忱就在电话那边,声音闷闷地问:“真的吗?”
宁晃盯着窗外,半晌,还是装不下去,嗤笑了一声:“能猜到,但也还是会没底。”
他那时是能猜到陆忱那一句不喜欢的原因。
但谁也不能保证,那不是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幻觉。
世界上最大的幻觉,无非就是自己暗暗有好感的人,也在无声无息喜欢着自己。
他在沙发上抽了许久的烟,那天的黄昏很黯淡,坐在那儿,越发觉得自己像是个留守孤寡老人。
他一直在想,陆忱到底还会不会回来。
又想,他如果直接跟陆忱表达什么,陆忱会不会被他吓走。
宁晃的手不自觉在煎蛋上戳来戳去,慢慢说:“陆忱,我年纪比你大,让你住在我家,还给你生活费。”
“如果我让你别搬走……是不是格外像单身老男人对你图谋不轨?”
他只怕陆忱对他没有想法,连夜拎着行李箱逃跑。
连他给的生活费都不肯再用。
陆忱在电话另一边,半晌轻声问:“那,小叔叔,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
“……你那时候喜欢我吗?”
宁晃不自觉抱紧了手里的煎蛋。
默然不语许久。
久到陆忱笑着说:“你那时候要是不喜欢我,其实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