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桐气了好一会儿,正打算拿书墨问问罪,虽然他是个清闲的翰林郎,但书房重地被人塞进了张拜帖还不知不觉的,自然是书墨的问题,忽然宣桐又想起了什么,把地上帖子捡了起来,他总觉得这字格外的眼熟。
明明字不如何,不论是放在考场还是官场都得叫上头排揎一顿的字,他就是觉得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看过。
他看了好一会儿,决定这还是烧了吧,他看着看着总觉得背后凉气直冒。
正将拜帖凑上火烛之隙,有人淡淡地说:“看来宣郎是收到了。”
宣桐闻声抬眼望去,只见书房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大的敞开了,有一个白发青衣的青年侧坐其上,他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饶是对方容貌俊美无匹,不像是什么精怪鬼魂,但他还是颤声问道:“你、你是何人?!”
“子、子不语怪力乱神!”
秋意泊听了也不禁笑,他能从宣桐的脸上看出一二分故人的容貌来,他道:“确实,吓着你了。”
“我是秋意泊,曾与你先祖共事过一阵,如今贸然来访,是为了请宣郎替我办一件事。”秋意泊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楚了,“若是不信……”
他的目光在书房的书架上扫了一圈:“左起第二书架三层第五本书,应有我的亲笔,宣郎一看便知。”
宣桐目光不禁跟着他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随即整个人就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他知道这人说的是哪本书,这一层摆着的都是他家祖传的笔记,自小他就对算学极有兴趣,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什么四书五经应付了事便是,家中无法,只得将先祖的手札交给了他,指着上面小秋相留下的亲笔叫他看。
据说当年先祖与他一样,醉心算学,无心其他,明明先祖才华十分出众,却在考中秀才功名后便不再研习经典,直言道是家中要他考一个秀才,他考中了,以后家中也有秀才一份禄米岁粮,日子可过了,他这个做儿子的也算是尽孝了,他现下要专注研究算学,若家中不允,他便出门游历去,家中也是无奈,便随先祖不再研习经卷,在家一心钻研算术。
小秋相得知后亲自拜访先祖,先祖并不欲理会,小秋相便提笔在先祖手札上留了一行字,先祖看后求入研院,小秋相却要先祖先取功名,若能放下,才可入研院,先祖便放下算学,一心科举,待高中状元后便挂冠而去,入了小秋相的研院,至死未离。这才有了后来震惊天下算学大师的《正负开方术》①。
他看后心中大有所感,便也放下算学,想学先祖金榜提名后再行钻研算学,他呆呆的看着那本手札,百余年前留下的手札是破旧的,书封周围都起了毛边,纸页枯黄,若不是年年有人晾晒修补,这本手札早已留存不下来了。可他如今呢?当着一个翰林郎,日日不是浑浑噩噩便是一心钻营,浑然忘却了之前的大志。
他想起来了,这张拜帖的字迹与先祖手札上小秋相留下的字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他看向秋意泊,他本来想问一句秋意泊到底是人是鬼,可转念一想,小秋相岁星之名人尽皆知,如今不论是朱明国境内还是他国境内都能见到岁星庙,小秋相他老人家……恐怕当真是仙人吧。
宣桐也不必再去翻那本手札,恭恭敬敬地给秋意泊行了个礼:“秋相所托,晚辈必定竭尽所能。”
“不必紧张,也并非什么大事。”秋意泊翻下了窗户,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书桌后的主位上,提笔写下了自己的问题,示意宣桐来看,宣桐看了一遍,只觉得十分简单,不由问道:“秋相您这是……”
故意来考他吗?
倒也不必用这么简单的问题。
秋意泊道:“确实不难,繁琐了些,我有大用,还要劳烦宣郎了,越快越好。”
“三天之内我一定算出来!秋相勿忧!”
“倒也不必那么紧张,半年即可。”
秋意泊所说大事,无一不是震惊天下,宣桐当即点头如捣蒜,接了稿子便专心算了起来,连秋意泊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他甚至还有点疑惑,小秋相文采堪称朱明第一,六元及第,怎么写问题是用大白话写的,还写的跟个话本子一样。
有侠客十人,以十天干为功力计算,在旅途中可获取对战经验提升内力,下面的问题一堆,包括与人对战多少场可以提升一阶功力,每一层功力提升是多少,侠客之间功力相等,各有招式四个,分别为……若甲级侠客对甲级侠客使用招式甲,可以对对方造成多少伤害,甲级侠客对乙级侠客使用招式甲,可对对方造成多少伤害……
宣桐摇了摇头,将自己大不敬的想法按了下去,秋相必然是不能透露天机,这才将真正的算题掩盖在这话本子之下!他一定要好好计算,若能得出一个公式更好,他一定要让秋相看看他不逊于先祖的能力!
秋意泊也没想到宣桐能想这么多,他来的快,走得也快,除却宣桐外他还亲自找了两个人,都是当年研院的后代,再有秋家也将他的问题留了下来,有子弟自告奋勇领了差事,前去拜访各大算学名家。
他自己转而又去了百炼山,百炼真君听了他的问题直接把他往顽石真君那边一领,言明这种问题还是找顽石师叔比较好。
天下炼器大师奇石真君第一,顽石真君第二,如此盛名之下,自然也有专精幻术的修士求上门来,秋意泊来得巧,正好遇上了幻海宗掌门幻海真君。
秋意泊自己都觉得巧过头了。
百多年未见幻海真君,可她依旧如天榜之时一般,身着一袭华美宫装,牡丹掩鬓,手持宫扇,端的是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②,她一见秋意泊,便俏生生地用宫扇掩面:“我今日出门前还心有所感,想是有什么喜事,原来是落在了秋真人这里。”
“秋意泊见过两位师叔。”秋意泊也是个很无耻的玩意儿,想着有求于人,张口也不喊人家什么真君了,直接喊师叔来拉关系,他笑眯眯地道:“我见师叔,喜不自胜。”
“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幻海真君咯咯直笑,顽石真君则是比较关注秋意泊的境界问题:“师侄,你怎么来了?”
秋意泊一身劫数的气息十分明显。
秋意泊苦笑道:“师叔容禀,我最近遇上了一个难题,偏偏劫数又应在了这里,只好赶紧来求师叔帮忙了。”
顽石真君想也是,反倒是幻海真君笑得花枝乱颤:“哎?秋真人劫数应在了炼器上?”
幻海真君话说的促狭,秋意泊无奈的笑了笑,顽石真君也不禁微微一笑:“幻海真君就莫要逗小辈了。”
幻海真君颔首,美目流转:“也罢,左右我也不急这一日两日,从北域一路而来,我也疲乏得很,先告辞了。”
秋意泊道:“幻海师叔若是不介意,帮一帮晚辈也是好的。”
之前天榜那一战,因为长风谷的关系,幻海宗和凌霄宗也算是搭上了友谊的小船,虽然一在东域一在北域,但也有些往来,最重要的是当年秋意泊拿着那几卷卷轴狠狠挫了挫长风谷的锐气,她自然是对秋意泊十分有好感,秋意泊愿意主动开口请她听一听,幻海真君自然也不介意留下指点两句。
幻海真君也便真的坐下了。
顽石真君也不介意,凌霄宗和幻海宗关系好,四舍五入百炼山和幻海宗也有了交情,秋意泊本人都不介意,他介意个什么?他问道:“师侄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就是了。”
秋意泊想了想道:“师叔,我想做一个幻境法宝,但我对幻境法宝实在是了解过浅,此前那几卷卷轴也是碰了运气才做出来的,我曾经遇到过一位道君残魂,那位道君叫我在幻境中过了一世,我在幻境中老死,于我本人却是无所损伤的,我想问这等如同黄粱一梦,却又身临其境的幻境应该怎么制作呢?”
幻海真君听秋意泊一开口就知道了他为什么要她留下来。她与顽石真君对视了一眼,顽石真君想了想道:“不难,可与你而言却不大合适。”
秋意泊看着他,顽石真君解释道:“如此身临其境的幻境,若非自小修习相关道统的人不太好施展,除非有格外强大的境界与神识做基础,你只不过化神,想要构建一个完整的幻境对你而言太过于困难了。”
秋意泊摇了摇头道:“不需要一个完整的世界,只需要大概……”
他想了想,比划了一下山顶的范围:“大约有一座山的大小就够了。”
顽石真君颔首:“这就容易许多,我教你便是。”
幻海真君倒是插了一句嘴:“不知秋师侄是想要那等完全忘却本身记忆的,还是保留记忆的?”
秋意泊觉得还是留下本身记忆最好,但他还是问:“如果我想各做一个呢?”
幻海真君伸出一手,五指间陡然出现了一团瑰丽的彩光,不过转瞬间,脚下便成了一片虚无,再看头顶,便是一座偌大的城市倒影,不见幻海真君如何动作,那幻影便又翻倒了过来,到了他们脚下,头顶为一片蓝色所占据,三人便如同凭空坐于空中一般。
幻海真君一弹指,他们就又坐到了城中央,两侧有行人走动,摊贩林立,甚至还有皇宫官服,人人神态自然,热灶上飘的烟火气,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秋意泊甚至还闻到了隔壁馄饨摊上飘来的高汤的香气,陡然之间,行人尖叫奔跑了起来,远处有七八个锦衣青年大笑着策马狂奔而来,他看着他们接近,看着他们将挡在路上的白菜踩了个稀烂,又向他们而来,直到马蹄在他们面前,他几乎闻到了马匹呼吸之间喷出的兽类的腥臊气,这个世界陡然便暂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