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缓缓飘来了一朵又白又大的云朵,像一张特别大特别软的床,似乎张开手臂就可以拥抱它,一头栽进它的躯体。
“我给大家伙变个戏法!”秋意泊伪装成的老汉龇着牙指着天空,伸出手一抓一握,手中凭空便出现了一大团又白又软的云朵,旁边围着的小孩儿都兴奋地拍起手来:“云下来了!”
“抓住云了!”
秋意泊笑呵呵将手里的棉花糖分给了他们,每人只分了一小口,可那甜甜的滋味儿却叫每个小孩儿都眉开眼笑:“呀!好甜!”
“原来云是甜的!”
秋意泊也分了一口吃,眯着眼睛随口就是一个胡扯:“天上那是神仙住的地方,神仙是什么?神仙都是不吃饭的!餐风饮露,可神仙也会饿呀,光吃点风和露水哪里能管饱!所以这天啊其实是一张老大的酥饼,这云就是里头的馅儿,今日咱们一道偷吃了,可不能说出去,不然神仙听到了可是要怪罪的!”
一众小孩儿被唬得各个捂住了嘴巴,紧张得不得了,“那云哥以后也是要去天上住的吗?”
“我娘说云哥以后就是天上的神仙!”
“那岂不是天天可以吃甜云了?好羡慕他呀!”
秋意泊哈哈大笑:“唬你们的!就是个戏法罢了!”
小孩子们又笑闹了起来,还挥着手作势要打他,秋意泊仗着顶着一身猥-琐老汉的面貌,做出被打疼的样子:“哎呦!哎呦!别打了!要打死啦!”
这里的热闹引得村民们都纷纷去看,指着秋意泊道:“那老货郎怎么还不走!”
“难道还想留在村里头过夜?”
秋意泊闻言便扬声道:“走不得走不得!看这天啊,晚上必然是要下雪的,老汉现在走了,可就回不去喽!少不得得叨扰两日了!”
村民们不由抬头看天,晴空万里,一片澄澈,哪里是要下雪的样子?昨日确实是有一场小雪,可下了一会儿也就停了,可见那货郎给自家小儿发糖吃,想了想也便罢了。
不理会他,看紧家里孩儿就是了。
秋意泊又和小孩儿玩了一会儿,听闻村中还有个李郎中做的蛇药特别厉害,就拉着驴子去松山了。好不容易在天黑前见到了李郎中那竹屋,秋意泊便上去敲门:“李先生可在家吗?李先生?!”
“进来。”李郎中家大门敞开,露出里面捣药的人来。秋意泊咧嘴一笑,双手搓了搓,一脸讨好:“李先生!老汉是过路的货郎,听说您这儿的蛇药特别灵验!老汉这不是走南闯北,哪晓得哪日就遭了长虫的祸害,特意来问您求一些。”
李郎中淡淡地道:“那些蛇若是能咬死你,倒是方便了。”
秋意泊大笑了起来,他大摇大摆地在李郎中对面坐了,一脚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顺道还把草鞋踹了,露出不太干净的脚来——甚至还将鞋子反过来倒了倒。他一边扣着脚趾一边说:“说的你盼着我死一样。”
不等李郎中开口,秋意泊就接着道:“也是,你就是盼着我死……哎,老李!咱们也是相识多年了!没想到你居然居心叵测,想害死我图我的遗产呐!”
李郎中:“……”
秋意泊也不指望他应声,自己就已经乐开了花,倚在椅背上笑得开怀,露出一嘴大黄牙来,李郎中看着眼前这个头发稀疏歪眉斜眼驼背罗圈腿满口黄牙的老汉,真的很难与那个风姿盖世的秋长生联想起来。
他是怎么做得出来的?
秋意泊已经自己拿了个新茶盏给自己倒了一盏凉白开,喝一口就摇头晃脑,两条腿还一抖一抖的,自得其乐得不行,“老李,你怎么不说话啊老李!你是哑巴了吗?”
李郎中道:“作甚?”
秋意泊放下茶盏,两条手臂抖了抖,将袖子抖落了下来,然后双手往里头一插:“上回不是有个元婴还是金丹进来了吗?人呢?”
“死了。”李郎中道:“他本是强弩之末,进来也保不了命去。”
“豁!”秋意泊抬眼看向他:“你就没救一救?”
“为何要救?”李郎中道:“与我有何关系?”
“我懂了。”秋意泊煞有介事地说:“那就是图人家遗产了!不是我说,一个元婴的遗产顶了天有多少?你好歹也是个大乘真君,还要不要脸了?说出去丢不丢人啊?”
李郎中不动如初,依旧慢条斯理地捶打着石臼中的草药:“你死了就没人知道了。”
秋意泊先是一愣,随即眨了眨眼:“哎?”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明明是个玩笑,但听着总感觉你是真的要杀我。”秋意泊摇头叹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果然是杀人放火金腰带,造桥铺路无尸骸,也罢也罢,我现在就去宰了你那个云哥儿,管他是谁,先让你也心疼心疼!”
“随意。”李郎中淡淡地说:“他早已是个死人,如今再在这里杀他几千次,也不过是杀一个木偶,你喜欢你就去。”
秋意泊挑了挑眉:“哎?看来是真的在意了。”
不然李郎中哪里能说这么多字来。
有时候秋意泊怀疑李郎中和温夷光都是中了同一种蛊毒,那就是‘一句话超过十个字就会死’蛊,当然了,其实他们都是‘嫔妾不笑,是生性就不爱笑,不为别的①’。
“与你无关。”李郎中道。
秋意泊一手支颐,一手抠脚:“行行行,与我无关无关,说点正经事啊,今天我驴车给你放这儿了,你替我看着,别叫它跑出去吃人啊!”
李郎中:“……?”
秋意泊挑眉:“你居然没看出来?”
他哪来的驴子啊,这破地方要什么没什么,全靠障眼法又很没有意思,这不干脆从离火境里拖出来一只类似驴子的妖兽嘛,反正是吃肉的,到底吃不吃人他不晓得。
李郎中无言以对,谁会认真去看秋意泊带的那头驴子?
“你呢?”
秋意泊道:“我当然回去住啊,你这破地方送给我住我都不住。”
李郎中:“……?”
秋意泊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自顾自的解释道:“一会儿下大雪,我跟村里头说了来你这儿,雪大了我当然只好住在你这儿,驴子放在你这儿充个门面。”
“嗯。”李郎中总算是应了一声,秋意泊笑道:“哎对了,村里头还缺点什么?我这辈子就没住过几日村子,你跟我说说看,我看看我有的话下次再带给他们。”
李郎中沉默了一瞬间,轻声问道:“何必?”
在他眼中,秋长生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不过是将百年如一,算下来也不过是今日生,明日死,与今日死又有什么区别呢?今日秋意泊舍米舍粮,明日教书育人……又有什么用呢?待百年后依旧还有这一场饥荒,还会饿死许多人,村中人依旧目不识丁,依旧一如往昔。
他明明清楚,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秋意泊还是在抠脚,闻言笑道:“我乐意。”
“我不管你这里是什么章程。”秋意泊道:“今日我在你这儿,我见他们饥饿困苦,便想发发善心搭一把手,我管他们百年后如何?难道我做个好事还得考虑人家一辈子?我又不是他们爹娘!”
李郎中看着他:“可百年后一切如旧。”
“关我什么事?”秋意泊反问道:“你这人真有意思,按照你的说法,人总是要死的,那你也别修仙渡劫了,老老实实躺土坑里等着死不就完了吗?咱们直接一步到位,从出生到入土……我要的是他们现在过得好,他们这样的人,你说什么读书考状元都是白瞎,我说句实话,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现在过得好比什么都强!我在,我就喜欢看个太平盛景,等我不在,我管他们饿死还是病死?再说了,这些不是该你管的吗?”
秋意泊说罢不由轻笑了起来:“你嘴上说的冷情冷性,真不在乎你在这儿搭个破药炉做什么?成天治病救人,少死了多少人?村里头谁不知道你妙手回春,村里只有老死的,没有病死的,连被野兽吃的都少……你要说混在村里头方便一点,那你住松山干什么?你堂堂大乘真君,难道还有人能越过你去打大阵不成?”
“哦,我是可以。”秋意泊说道此处,指着他笑道:“你知道外头怎么叫你这样的人吗?——死鸭子嘴硬。”
李郎中撇开了目光,道:“滚。”
“豁,恼羞成怒了?”秋意泊反问道。
下一瞬间,一道剑光凛冽而来,秋意泊本想长袖一卷,奈何今日穿的短打窄袖,他大笑着逃出门去,扬声道:“帮我看好驴子啊!还有,缺什么列张单子!我明天一道来取!”
李郎中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头,静静地拿着药杵倒药,随即又微笑了起来。
秋意泊回了留山,先撤去了一身伪装,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其实他身上那些黄泥什么的也不是真的,纯粹是弄出来的手段,不过脚上沾了土是真的,天知道那个草鞋有洞啊!别说土了,小石子儿都能进来,今天真是把他硌得慌。
亏得他是个修仙的,不然今天一天下来肯定要起血泡。
天色还未黯淡,便已经下起了小雪,秋意泊伏在岸边,细小的雪粒落在了他莹白的背上,随即又被体温暖化成了水珠,滚入了温泉之中。气温也降了下去,便显得泉水越发滚烫,两厢一加,便是正正好好。
簌簌地雪声就像是最好的催眠曲,他打了个呵欠,沉沉地睡了下去,睡着前最后一个想法是——果然白天要多动动,消耗点精神。
翌日起来,天地一片银装素裹,雪却是已经停了。秋意泊从水里起来,披了件白狐狸毛的斗篷,正睡眼惺忪打算去弄个早饭吃,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哦对,要去松山领自己的驴子去。
他想了想,算了,还是先吃一顿早饭吧。
昨天闻见村里米面香,招得他也想吃,他将小米糯米都扔进法宝里自动打成米糕,又弄了个豆沙春卷下锅——哎,想吃榴莲了,但修真界目前也没有找到和榴莲相似的水果,回头等血来宫的事儿完了,他说什么也得多走几个道界,不为别的,就为了一口吃的。
还想吃又大又甜的樱桃……菠萝蜜和黑布林也行啊!他不挑的!有的吃就行了!
可能是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秋意泊也喜欢上了炒一盘菌子当下饭菜,现在泡干货是来不及了,秋意泊就用了点玄学手段赶紧把菌子发了,一切料理全部塞给料理法宝搞定。
好不容易整好了早饭,秋意泊已经迫不及待地捏了一个豆沙春卷吃了起来,春卷外面饼皮被炸得酥脆,里面的豆沙却是又甜又沙,又炸得滚烫,油脂的香气和豆沙的甜润组合在一起,是一种朴素的好吃。秋意泊一边叫烫一边指挥着菜肴全部上桌,正打算再来一口春卷的时候,忽地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秋意泊没理会,笑死,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有事就等着,没事就自己走。
不想外面飘来了个妇人的声音:“秋相公可在?”
见里面没有声响,那妇人又道:“云哥,许是秋相公进山了,这样一来一时半会儿的是回不来的,我们明日再来吧。”
小孩子软软糯糯地说:“好,多谢婶子带我来。”
“与我客气什么呢?你这孩子真是……”
秋意泊默默地把豆沙春卷吞了下去,哎?是那个云哥。
……算了算了,还是见一见吧。
秋意泊去开了门,叫住了那妇人与云哥:“方才有些事情绊住了脚,寻我何事?”
妇人背着一个背篓,见了他便惊喜地道:“原来秋相公您在啊!”
“云儿拜见秋相公。”云哥也像模像样的抱拳。
“不必多礼。”秋意泊点了点头:“何事?”
妇人反应过来连忙蹲了蹲身算是行了礼,拉着云哥上前了两步,放下了身后背篓道:“秋相公莫怪,今日本该是我男人带着云哥来的,但这不快入冬了,男人去打猎了……您是咱们村里最有学识的人,妇人是这么想的,云哥也到了该开蒙的年纪,想请您教云哥读书,不求能考上秀才举人,但求他不做个睁眼瞎就好。”
她推了推背篓,里头是满满当当的干货,什么笋干菌子,都是春天里才有的货色,放到现在就是紧俏的了:“这是咱们几家凑的,都是今年春天的货,都新鲜的,就算是您的束脩。”
秋意泊本来就是这么想的,不过他是打算换个身份去的,闻言道:“我住在留山,上山来也不便利。”
妇人早就考虑到了这个,道:“秋相公,妇人也不见外了,既然是要读书,哪里有怕苦的呢?秋相公若是愿意,只管说个时辰,云哥便是天不亮上山也是肯的。”
秋意泊看向云哥:“那你呢?我可是妖怪,拜我为师,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妇人闻言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云哥却脆生生地说:“我不怕!秋相公就算是妖怪,那也是快要得道飞升的大仙。”
秋意泊轻笑了起来,之前换个身份的想法作罢:“那便这样吧!”
妇人惊喜地说:“您真的应下了?”
“应下了。”秋意泊道:“他几岁了?”
“七岁快八岁了。”云哥道。
“那有些晚了。”秋意泊想了想说:“你回去收拾一下,明日来留山与我住吧。”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有些惊异,与这个与李郎中有莫大因果的小孩儿同住,怎么说都不太好,哪怕退一万步,这小孩儿和李郎中没有关系,但他与他同住,也是不方便的。
比如秋意泊如果直接从三楼跳进温泉池呢?比如懒得烧饭用法宝全自动炒菜呢?比如今天整了个法宝不小心闭关了三年呢?这些怎么解释?
他又看了看云哥……他摸了摸鼻子,话已出口,也不好当面反悔,他看着这个小孩儿总觉得顺眼,想来是有些缘分的——先处一段时间看看吧,要是不习惯,就再让他下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