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日落西山,天空中还留有一丝残阳的余辉,映得遍地生金,满目生灿。
在此之下,似乎所有的一切都黯淡了下去,哪怕是尸首,哪怕是人血。
张雪休愣着的看着满目的尸首,在一个时辰前他们还是活生生的,娘亲嘱咐他出门在外不要惹是生非,爹骂了他一句快而立的人,天天不思进取,就知道玩闹,爷爷抓了一把灵石给他,叫他出门就好好玩,不要听他爹的废话,修炼一事又不急于一时。
出门的时候还遇上了管家余伯,笑眯眯地与他打招呼,侍女们一路笑闹着而来,见了他又连忙俯身行礼,得知他要出门,还央求他能否捎两盒魏芳斋的脂粉回来。
“普通人去魏芳斋自然是买不到的,可若是郎君,必然是能买的!”侍女们一个个掩面而笑,打趣着他,他也不在意,只道了一句好。
这也是常有的事情,魏芳斋是他的未婚妻周氏名下的铺子,里头还兼顾着一座小小的茶室,因地方雅致安静,深受女眷喜爱,连他们都时常在魏芳斋见面。
说不上私会,到底是未婚夫妻,更何况婚期将近,见一面谈一谈婚事是理所当然的。
他送了周氏一件法宝,是他在拍卖会上花了整整三万极品灵石才买下的极品。那是一支双股钗,乌木作钗,玉叶银花,清奇入骨,可化作一双锋锐无匹的宝剑,近可防身,远可杀敌,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周氏还是筑基修为,得了这般的法宝自然欢喜,与他说一定会好好修炼,尽快叩问金丹境界,他想了想说:“不必着急的,琴妹妹这样也很好,待日后我们成婚,我可以慢慢教你用它。”
周氏两颊飞霞,怯怯地应了一声好,还与他谈了婚事上一些事情,比如以后住的院中要养两只小猫,杯子需得是什么模样的……这些本是些无聊小事,吩咐下人去做便是了,可如今正是情热,这等话题两人也聊得开心。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哪里想到回到家中是这番场面?
“爹!娘!”
“爷爷——!”
没有人回应他,他一路往里面走,哪里都伏着尸体,哪里都有血,悬在梁下的千金一寸的皎月纱沾满了血点,随风而动时像是厉鬼索命的长袖。张雪休怕得冷汗一层盖过了一层,不过是往日里闲庭信步的距离,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终于他到了正厅,母亲那件漂亮的紫色石榴裙像是一朵盛开在地上的花,他只觉得眼睛一跳,头脑嗡得一声没了动静,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母亲身边,不断摇晃着已经变得苍白的肢体:“娘……娘……你醒醒……”
她显得很白,远远要比平日里要白得多,皮肤像是一张已经打湿了又风干的纸,仿佛随便戳一下就会破出一个洞来,双颊那一抹总是浓厚得宜的胭脂现在看上去是那么突兀的红。张雪休冷静下来后,起身将母亲抱了起来放在了椅子上,转而又往里面去。
冷静一些,他们张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却也是修真世家,祖父是半步真君,他爹也有化神修为,不会这么容易就……他顿住了。
祖父死在了厅后的花园,挂在了那株他很爱的老梅上,他爹死在了池塘中,面朝下静静地漂浮着。
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起来。一点鲜血从他唇上流了下来,他尝到了口中的腥甜,才发现自己咬破了嘴唇。
他不是个笨人,相反他很聪明,这样的灭门惨案非血海深仇做不出来,连他爷爷和爹都挡不住的人,他一个金丹又怎么能活?现在要防止他们去而复返……毕竟他是家中独子,对方理应会发现他不在家中,他得活。
是的,只有活着,活着才能查清楚是谁动的手,又是为了什么原因,他才能报仇。
他指尖动了动,将父亲和爷爷的尸体都收了起来
,他们的尸体都很轻很轻,像是被人掏空了一样的轻。他返回大厅将母亲的尸体也收了进来,径自入了家中位于地下的密室,所幸这里完好无损,他可以先在这里闭关、修炼……他记得家里是有结婴丹的……无所谓了,他想变强,变得更强。
正在此时,有人笑道:“原来是藏在这儿了。”
张雪休暮然回首,便见两个黑衣红衫之人就站在他的身后,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没有察觉到……胸腹陡然剧痛,他整个人都被击飞了起来,重重地撞在了墙壁上,他吐出一口血来,偏偏手指想动一动都不能行。
原来凶手一直都没有走——张雪休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是两个真君。
他沙哑地问道:“你们……究竟……是……何人……为何……灭我……全……”
其中一人嗤笑着打断了他:“不为何,只是你张家对我血来宫颇有微词,便来教训教训罢了。”
“血……来……宫?”血来宫是魔道第二大宗,有血来道君坐镇其中,风头正劲,反倒是魔道第一大衍宗悄无声息,他道:“就……为了……这……?”
另一人俯身笑吟吟地与他对视,沉黑的眼中泛着一抹浓郁的血色,嘴唇殷红似血,他说:“是,就因为这。”
“行了,杀了他吧。”一人越过了他,走入了家族密室,他有一些讶异,甚至吹了一声口哨:“没想到这穷乡僻壤,还能存下这么许多天材地宝。”
“见面分一半。”与他对视的人含笑应了一声,向他伸手,张雪休正以为要命丧于此,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却听里头那人说:“金丹的血你也喝?”
张雪休心肺俱冷,原来……他们这么轻,那么白,是因为身体里的血都已经被喝干净了。
“不哦。”一只手放在了张雪休头顶,随意揉了一把:“留着吧,小崽子长得挺好看的。”
那人嗤笑了一声:“就因为这个?”
头顶的手离开了,柔滑的衣料在他脸上摩挲了过去,那人走开了:“倒也不是,留着他,也好叫世人看看得罪血来宫是什么下场。”
“啧啧,你可真歹毒,还不如给他一个痛快的呢!”
“谁叫他长得好看呢?”那人笑道:“我自来怜香惜玉,怎么舍得杀了他呢?”
“那前头那貌美妇人怎么没见你留手?”
“这可怨不得我,那妇人太不识趣了些,都说了安静坐着就不杀她,偏偏还要上来,分明知道是以卵击石……也就成全了她。”
“这么一说这小崽子倒是乖巧。”
“怎么不是?乖得很。”
“这么喜欢?那干脆收回去当个炉鼎也好。”
“不了,我还想安生一些日子呢……”
张雪休抬起头来看,那两位真君已经自密室里出了来,见他盯着他们不放,其中一个笑道:“好好记着,灭你张家的,是血来宫。”
张雪休咬住了嘴唇,没有说话,也不敢说话。
现在逞一时之勇有什么用呢?他又没修什么能把真君活活骂到吐血自杀的神通。
人活着才有希望。
活着,他才能报仇。
忽然之间,他脊梁剧痛,痛得仿佛被人抽骨挖髓一眼,其中一个真君收了剑,温温柔柔地说:“算了,地灵根,还是毁了他的灵根吧。”
“我可不想过了几百年又填了一个仇家。”
另一人笑道:“啧,你就是个口腹蜜剑的玩意儿……”
张雪休没有听完,他已经听不见了,他浑身剧痛,痛得几乎想在地上打滚,可他却动不了,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连呜咽声都断断续续,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那两个血来宫走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等他再醒来时,依旧是剧痛无比,他咬了咬牙,所幸他们没有搜刮他身上的财物……爹娘还在纳戒里。他缓了一会儿,至少
到感觉能走动了,这才扶着墙壁进了密室,密室里自然是被搜刮一空了……这没有关系,至少密室是安全的。
他翻了许久,才在角落里找到了一瓶丹药,他吃了一颗丹药,恢复了一些力气,打开了密室上一层的通道,里面也没有什么,就是个单纯的密室罢了,爷爷喜欢在这里闭关,修得很安静,也很安全,这样就算有人来,也不会想到头顶上还有个密室,更察觉不到他在里面。
他又吃了一颗丹药,开始闭目疗伤,这一坐,就是一个月,他的伤还未好全,勉强行动自如,可他已经没办法再继续了,因为丹药没了,他如今就是废人,他需要食物和水。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他有些绝望的想着。
本来想着日后报仇,可他已经是个废物了,怎么再报仇?
……去找周家吧,周家与他们是通家之好,再者,他还有婚约在身,他张家现在是这个情况,不能拖累了他们家,也不能拖累了琴妹妹,总要说个清楚,还了定亲信物,解除了婚约,才好安心。
他浑浑噩噩地想着。
出了密室,家里已经不能看了,尸首没了,财物也被搜刮一空,便是走廊上用于遮挡日光的帘子下坠着的玉坠都没留下,地砖上的血渍已经成了一种枯朽的褐色,上面沾满了各种各样的脚印。
他有些不忍看,可是他得看。
张雪休在心中冷冷地说:看清楚了吗?记住了吗?这都是拜血来宫所赐!
他换上了黑色的斗篷,兜帽掩住了面容,血来宫势大,他不想给周家惹麻烦,大街上人来人往,似乎与以前没有任何不同,少了一个张家,大家也是照样过日子的。他经过家中的铺面时发现铺面已经易主了,还是米店,伙计还是那个伙计,掌柜却不是同一个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哪怕有斗篷掩面,他依旧感到了若有若无的视线,它们仿佛都在盯着他,跟着他,他知道这是他的错觉,可依旧让他忍不住瑟缩。
到了周家,他上前叩门,门房见了他还未认出来,小心翼翼问他是什么人,来寻何人,他揭开了一点兜帽,对方才认出他来,连忙进去请示家主了。
张雪休在门外等了许久,他从未等过这么久,小时候他是跟着爹爹、爷爷直接进去的,后来和周琴定了亲,更是畅通无阻。终于,门内有了动静,一个他朝思暮想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粉色的长裙向来配她,身旁则是她的父亲,周家的家主。
张雪休刚刚迎上去两步,忽地周家主便将他重重地击飞了出去,他倒在大街上,兜帽落了下来,众人纷纷看向他:“这不是张家郎君吗?”
“张家灭门,他居然活了下来?”
“呦快别提了,这热闹可不好看!”有人道:“你们可不知道吧?张家得罪的是血来宫!这不才叫人灭了门?那日我看得清清楚楚的,那两位真君还来问了我路呢!”
“什么?还有此事?!”
周家主沉声喝道:“张雪休,我周家与你张家只有恩,没有怨!你张家人不修口德,得罪上宗,你若还念我周家半分好,你怎么敢上门来!”
张雪休愣了愣,他站了起来,拱手道:“周世伯……”
他本来就是来还定亲信物的。
“休要叫我世伯!”周家主道:“从此我周家与你张家恩断义绝!你把定亲信物还来!婚约就此罢休!”
张雪休看向了周琴,周琴没有说话,她站在她父亲身边,头上还簪着他送的双股剑钗,“琴……周姑娘,我……”
周琴向前一步,声若黄鹂:“张雪休,你我之间本就是家中联姻,并无情分,如今你张家得罪了血来宫,也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休要再害我了。”
张雪休心中大痛,他艰难地说:“你还……戴着我……”
周琴美目一瞪:“你在瞎说什么!莫要污我清白!戴着你什么?”
周家主伸手
将周琴拦在了身后:“琴儿,不必与他多言,来人!”
两旁的家丁呼啦啦地涌了上来,几乎将张雪休的外衣拔了去才找到了定亲信物,他呆若木鸡,没有半点反抗。
其实,应该是这样的,但凡是聪明人,都该这样,迅速地与他划清界限,两不相干。毕竟血来宫那般的庞然大物,又有道君坐镇,又有十数位真君,谁敢得罪他们?
他今日来也是为了这般,可真当到了这一步的时候,他为什么这么痛呢?
周家主拿到了定亲信物看一眼,冷笑着捏碎了他:“也不瞒你说,这桩亲事我本就不满意,只是你祖父挟恩才勉强定了下来,你张雪休哪里配得上我家琴儿?滚吧!莫要再让我看见你!”
周家主说罢便带着周琴干脆利落地回了府,一旁的家丁则是得了眼色,冲上来对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他抱住了脑袋,安静地承受着,血从他口鼻耳中溢出,这些疼其实无所谓,比毁他灵根的痛好受太多了。
或许是看他要被打死了,为首的家丁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声晦气后走了。人群散了开来,他们从他身边走过,却没有一个人来看一眼他如何。
“啧啧,这就是得罪血来宫的下场。”
“张雪休成了废物,恐怕日后也没什么机会报仇了。”
“我要是他,我都没脸出来见人了。”
张雪休缓了许久,才从地上爬了起来,黑色的斗篷上满是灰土,还有一口家丁啐得痰,恶心至极,他没有脱下斗篷,这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洗一洗还能用。
忽然之间,他发现了哪里不对,猛地冲上了周家大门,用力的捶打着:“谁把我的纳戒拿走了!把我的纳戒还给我!”
爹娘还有爷爷的尸骨还在里面!
两侧的家丁手持棍棒,猛地抽打在他的膝弯,又一棍接在了他的胸口,径自将他打飞出去:“滚滚滚!什么纳戒!你一个废人要什么纳戒?!快滚!别在这儿平白招惹晦气!”
“就是!以前耀武耀威,现在都是个废人了,还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
张雪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城外,这里的山崖很高很高,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凭借这份残躯走上去的,他饿得连胃都在烧,渴得连嘴唇都快张不开了,他茫然地看着四周。
他很清楚接下来会如何,他不是修士了,他是需要吃喝的,城中人都惧怕血来宫,他这副身体恐怕也不能去做什么工,他需要修养,他需要看医修……没有人会帮他的。
他没办法灵石坐传送阵,也没有办法独自一人穿过危机重重的野外达到另一个城市,他想活,只有乞讨维生。可是他活在城里的一时,就会有人指着他说这是得罪血来宫的下场,这曾经是落霞城最有名的天之骄子,是三十岁就结成金丹的天才……
或许就如同那些人说的一样,他活着不过是一个血来宫用来扬威的招牌,不如就此死去,也好少给家中沾染污名。
这里的风很好,吹着很舒服。
如果就这样跳下去,应该也不会太难受。
在这里坐着,要么活活饿死,要么葬身于野兽之口,还不如跳下去。
至少风景都很好,也算是一个很好的葬身之地了。
他尽力露出了一个笑容,因此干涸地嘴唇崩开了几个血口,他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了下去,他放松着四肢,享受着人生最后一次在空中的感觉。
过了许久,张雪休发现他没有迎来那种剧痛,而是躺在了一片柔软的地方,他睁开眼睛,头顶星空璀璨,闪烁不定,他没有忍住,无声地落下泪来。
怎么没死,怎么会没有死!
“哎?你哭什么?”忽地有个温和的声音说道。
他下意识闻声侧脸望去,有个身影停在了他的身边,俯下-身来看他,伸手替他将脸上的泪水都擦去了:“我好不容易救了你,你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