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秦渺抽烟,那他现在一定已经抽了一口烟,然后等着这一口烟吐出去,隔着袅袅的烟雾,用沧桑的眼神注视着他,然后问:然后呢?
“然后呢?”秦渺深吸了一口气,道:“所以什么清圣灵泉、金鳞喷云鲤还有九曲地龙到底是……”
秋意泊心虚地说:“就……我跟表兄去山里头小溪摸鱼,挖了点地龙等鱼上钩……不是,师兄你听我说,那小鲤鱼跃出水面时扬出一嘭水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所以我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金鳞喷云鲤……”
秦渺伸手,看似是想要揉一揉自己的眉心,但刚抬起手就转了个弯,曲起手指就在秋意泊脑袋上敲了一下,秋意泊就敲得痛呼了一声,捂住了伤处,秦渺好气又好笑地说:“少宁真是长进了,连师傅都被你糊弄过去了!亏得师傅还为你担惊受怕,还封师兄弟的口,怕影响你的心境……”
他问道:“……你下山,是当真不想修行了?”
秋意泊撇了撇嘴,显得极为委屈的说:“师兄,我就是不想修行了,你就放我下山去呗!”
秦渺拉着他在一旁坐下,屈指一弹,一丛篝火霎时间燃了起来,他从纳戒里拿了些吃食出来,边道:“修行有哪里不好?乘奔御风,剑啸九州……当个凡人又有什么好?不是师兄看不起你,你六岁就上了山,在山上虽不说金尊玉贵,却也没有叫你渴着饿着,你去当个凡人如何安身立命?难道回你那老家去耕田劳作?怕是锄头怎么挥都不知道吧?”
秋意泊往篝火旁边挪了挪,半夜山里还是有点冷的,他的眼睛被篝火映得亮晶晶的,他想了想:“师兄,你别唬我,我不知道怎么挥锄头,我可以学呀!我一个练气修士,力气还是很大的,锄头而已,实在不行我还可以用法诀啊!”
秦渺一时语滞:“……你还想得挺多的?那你说说你下山打算如何安身立命?”
秋意泊做出一副已经深思熟虑过的样子,道:“我老家还有几亩田呢,种出来的粮食足够我一个人吃了,多的可以和婶娘她们换布,多给一些粮食就可以直接帮我做好衣服,如果想吃肉就去山里打猎,打多了肉可以请婶娘帮我做成腌肉,皮毛请阿叔帮我硝制,拿到城里可以卖不少钱呢,攒一批换个过冬的粮食不成问题!”
“要是遇上灾年也简单呀,反正我是个练气修士,我到时候我就躲到深山老林去,闭关个一年半载,也饿不死我!”秋意泊说到此处露出一点得意的笑容,他仰头看向秦渺,仿佛在说‘师兄你难不倒我’:“师兄,这样不也很好吗?”
秦渺将还冒着热气的獐子架上了烤架,这本来就是替秋意泊打的,刚从烤架上下来还没半个时辰,塞在纳戒里还是滚烫的,只不过如今要吃,自然是放在篝火上更便捷,他从上面割下一片肉来送到了秋意泊面前,嗤笑道:“想得倒是美,师傅难道不会上你家中抓你回来?”
秋意泊从匕首上取了肉,烫得直换手指,火急火燎地往嘴里送,嚼着又嫩又香的獐子肉,含含糊糊地说:“那我也可以换个地方嘛,随便……随便找座城,做个学徒学一门手艺,我认字呢,还可以当个账房先生……”
“就你那识得的几个字,还想当账房?”秦渺右手拿着一根肉骨头,他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看似随意,却又显得优雅而从容,他笑道:“小东西人不大,想得倒美,想要当账房,要学会算账,你连弟子份例都算不明白,还想去学那个?”
秦渺接着道:“你在山下过了两个月,无人督促你修炼,也无人约束于你,天天不是疯玩就是疯闹,自然觉得好。师兄问你,你想去中种田其实不难,你那个几个法诀虽然学的稀烂,但也够用了,可遇上灾年,你能进山闭关,总之饿不死你,拿你的族人怎么办?难道你就狠得下心来,叫帮你织布制衣的婶娘,硝制皮毛的阿叔生生饿死?能眼睁睁看着你族中刚出生的小儿被剥皮砍骨,易子而食?族中兄弟姐妹被卖去为奴为娼?”
秋意泊顿了顿,他道:“那……那大不了我进山打猎养活他们就是了!我平时半夜悄悄多施几个春风化雨咒,叫土地肥沃,粮食就能得的多,多积攒一些,也不至于一年不好就要食不果腹!”
“也算是能说得过去,可见你是认真想过的。”秦渺点了点头,接着道:“天灾可免,那人祸呢?若有修士途径你族中,见有你这修士在,想要夺宝呢?若有士族豪绅欺压良民,为祸一方呢?不落到你头上,你不管,但落到你头上呢?你就当真忍心看亲族无处伸冤?”
秋意泊嘴唇一动,秦渺却抬了抬手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大不了杀了对方……少宁,你算是什么东西,你一个区区练气四层的小修士,难道这天下只许你一个修士回凡间?那些豪门富户,谁知道他们身后有什么背景?说不得他们随身的侍卫就是筑基、金丹真人,杀你一个小小的练气修士,还不是轻而易举?”
秋意泊愣怔了一瞬,喃喃道:“哪里那么巧,我们那地方去城里好远呢,真的有人会走百多里山路跑到山村里头欺压良民吗?”
“……”秦渺当即道:“我只问,若是遇到,你当如何?”
秋意泊在心中轻笑,他这一套是经过实际检验的,完全可行。他一个区区练气,身上除了个纳戒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灵鹤门道统也就是平平,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族中要是真遇上恶霸,他当然也有办法叫对方死得神不知鬼不觉……他面上却是咬住了嘴唇,一副难堪的样子,似是毫无办法。
秦渺又割下一片獐子肉来,递给了他:“少闹腾,如今宗门中不太平,你老老实实闭关修炼,早日到了筑基,你再想下山游历师傅也不会拦你。”
“就是因为……”秋意泊脱口而出,随即又意识到了这不该说,立刻住了嘴,秦渺却是微微挑眉:“你知道了?”
秋意泊下意识摇头,秦渺目光沉沉,他又问了一遍:“……嗯?”
秋意泊与他对视了两个呼吸,垂下头去,低声道:“师兄,他们好可怕……我们明明是同门的师兄弟,他们为什么就把齐师兄绑了出来要杀了他?听他们说齐师兄被邪修夺去了肉身,可是他们说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
“不是叫你不要看的么?”秦渺悠悠地说,他把玩着匕首,然后叹了口气:“少宁,你也是个蠢的……齐修那事儿,你管他作甚?你与他又素不相识,况且……”
“况且……你怎么就知道他们说的不对呢?”他低低地笑了笑,抬眼看向了秋意泊,眼中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讥讽之色,又极快地隐没了去:“若齐修毫无异样,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相信他是邪修夺去了肉身呢?必是他先做了什么,引得众人猜疑,否则这样离奇的事情,哪里有人信?”
秋意泊低声道:“可是那也不该就把齐师兄捆了,拉到舞光台就要杀了他啊!”
“这确实是他们的错。”秦渺打量着秋意泊,他总觉得这次回来的小师弟与之前有所不同,可转念一想,十三四岁的少年一天一个性子,他接着道:“反之而言,齐修心中无愧,便可当庭喝问,请宗门尊长做主……既然如此,少宁,你在怕什么?难道你才是被邪修夺了肉身的那个?”
秦渺笑着说。
秋意泊却是心中一动,抬眼看向了秦渺:“那师兄你看我像不像是被邪修夺去了肉身?”
秦渺笑道:“想得美,你就算是白送给邪修,恐怕邪修也看不上你。”
秋意泊轻哼了一声,倒也不觉得有错。有一说一,只要不是马上就要死了,然后他又撞了上去,没得挑的情况下哪个邪修想不开要夺舍一个练气期黄品灵根的弟子的肉身啊?夺舍也是耗费力气的,又不是游戏里选外观,今天穿这一套明天就换另一套,再说了,买外观还要付钱呢!要夺舍,自然是找个灵根好天赋佳的,不说别的,修炼也方便啊!
秋意泊这具身体要是按照原主的能耐,这辈子能叩问元婴就算是他家祖坟冒彩虹烟了,普通青烟都扛不住这个福气。一般来说,在没什么太大机缘的情况下,能修到筑基巅峰就算是不错了。
秦渺将獐子肉往他身前挪了挪:“行了,快吃,吃完了我送你回洞府。今天的事儿我当是没看到,再有下次我就禀告师傅,我跟你讲,师傅现在还怜你回了一趟家族吃了那么多苦头,要是叫师傅知道你回族中是吃喝玩乐去的,小心被师傅打断了腿!”
秋意泊哼哼唧唧地应了,埋头苦吃,獐子肉又香又嫩,他这位师兄的手艺是真的可以——今日不成,八成是要被紧盯一段时间的,还是老老实实在洞府里闭关好了。他就不信他闭关个两三年,这位秦师兄就蹲在山上不走了!
秦渺、王怀宙算是青冥真人座下最有能耐的弟子了,两人皆已筑基,虽然修士看不出真实年龄,但两人应该不超过五十岁,放在凌霄宗也是正常内门弟子的水平了。他们两个不可能就苦守在灵鹤门中,肯定是要下山游历去的。
到时候他就自由了。
秋意泊也挺扼腕的,要是他这具身体不是黄品灵根就好了,哪怕是个玄灵根他也有办法让筑基变得合情合理,偏偏是个黄品灵根,就算有什么机遇,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进入筑基境界,否则他就老老实实修炼到筑基再下山得了。
等秋意泊打了个饱嗝,秦渺早已收拾好了,见他洗手,便起身将篝火灭了去,两人一道往回走去。秦渺又叮嘱道:“回去老老实实闭关,听见没有?宗门那些腌臜事儿你少管!”
“是,是是……我知道了,师兄。”秋意泊应了一声,然后又打了个饱嗝。秦渺又叮嘱了他几句,秋意泊就这么糊弄了下来,等快要出后山之际,秋意泊感觉到有一道神识自他身上扫过,感觉很是熟悉,应该是那位道君。
秋意泊没忍住,打了个饱嗝。
秦渺侧脸看向他:“怎么了?吃到风了?”
秋意泊老老实实点了点头,跟他说:“没事儿……嗝,我在族中学了一个土法……连喝七口水就没事了……嗝……”
秦渺无奈,凝聚出一个水球递到了他的嘴边,秋意泊也不跟他客气,连喝了七口,当真见效。两人又接着往洞府的方向走去。
秋意泊余光看了一眼深山,看神识的方向,这位道君人应该就在后山之中,若非秦渺在,他还真想去看一眼那位老祖长什么模样,万一能搞到一点机缘……呃,忍住,他现在可不想要什么老祖的关注。
秋意泊本以为今天就这么过关了,哪想到他与秦渺一踏上洞府的哪座山,就在路口看见了王怀宙,王怀宙看见他们,不禁皱眉,秦渺却已经熟门熟路地过去求饶了:“大师兄,我们回来了!”
王怀宙都不用问,就知道他们两个又跑去后山打野食了,一身肉香气,想装作没闻到都难,他道:“秦渺,你怎么又带少宁去后山!”
秦渺笑嘻嘻地说:“师兄,这不能怪我啊!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天不是答应了给小师弟打獐子吃吗?趁着夜色偷偷带他去了,免得回头骂我不守信用!”
秦渺对着王怀宙眨了眨眼睛,意思是:你懂的,小师弟心情不好,带他去后山舒畅舒畅。
王怀宙抿了抿唇,“……罢了,下不为例,快回去吧!”
“多谢师兄!”秦渺颔首,对着秋意泊扬了扬下巴:“小师弟,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