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泊静静地立在一旁,汉子又劝了老头许久都不能行,转而看向了秋意泊。汉子看着秋意泊的眼神满是歉意,一手微抬,秋意泊见状便跟着他去了外头,汉子咬了咬牙,像是恨极了,又陡然松了一口气,平静地说:“……对不住小张先生,这实在是我爹闹腾得太厉害了,叫您白跑了一趟,我送您回去?”
说着,还从墙上拎了一条腊肉下来,看样子是要送给秋意泊的。老头也看见了,大骂道:“你敢给!谁家养出你这种败家子来啊?!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赤脚郎中,病都没看呢,就敢要一条腊肉,哪来的胆子啊!你等着,你要敢收,我就到街坊里去宣扬宣扬,看以后谁找你看病!黑心的短命鬼!遭瘟烂批生的……”
汉子将腊肉往秋意泊身前一递,深吸了一口气道:“您就收下吧!我爹他痛起来是要命的,脾气不太好,您见谅……”
也不知道怎么的,以前要是有人敢当面这么骂秋意泊,秋意泊早就不爽了,今日却觉得一般,不过是个愚蠢泼悍的老头,他自己要住到这种乡野小镇,往来都是大字不识的农户,嘴里不干不净那是常见的,再加上人家儿子礼数也做足了,道歉也道了,歉礼也送了,犯不上与人计较。
秋意泊想到此处,就收了腊肉。
里头那老头看见秋意泊接了腊肉,骂得唾沫横飞,什么脏的臭的想也不想就骂,汉子和秋意泊就没有一个逃得掉的,汉子已经习以为常了,道:“我送您回去。”
秋意泊估摸着对方也是想趁此机会出去喘口气,真留在老头眼前,恐怕是要被骂死的,就同意了。照旧还是那头毛驴,秋意泊坐在驴上,问道:“赵大哥,我说句不忌讳的,你爹这脾气是一直这么着的,还是摔了之后才这样的?”
汉子叹了口气,说:“以前也是招狗骂娘的,摔了之后就越来越凶了,有什么不称心的张嘴就骂,有时候明明好好的,也要骂,总是怀疑我要药死他。”
秋意泊听了心中大概有点数,打猎人家,靠山、靠天吃饭,今天运气好,多打几只兔子,再遇着头鹿啊之类的,这一年就好过,要是运气差,进了山转悠个不停就是遇不着,那就得挨饿。
想来这家是家传渊源,那老汉骨骼粗大,想来年轻时也是个健壮的猎户,说不得十里八乡里就属他是一把手。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了,摔了一跤后腿脚更不像以往那么方便,在这种吃了上半年的饭,都不知道下半年的饭在哪里的人家,可不就要怀疑万一哪日家里供不起他了,就要放弃他了吗?再加上本身脾气就暴躁,到了老了只有更暴躁的份,钻钻牛角尖,再是孝子贤孙在他眼里也跟畜生一样。
秋意泊慢吞吞地说:“老人家年纪大了,脑袋糊涂,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我与你说个药方,能静心清肝火,我瞧你也是山里头经常跑的,自己去采点药,嫌麻烦去药铺里抓也成。”
汉子有一瞬间的喜色,又有些担忧的问道:“可以吃吗?小张先生,您要不要回去给我爹把把脉?”
“无妨的,这药就专治这个的,年纪大了多少都有点的,你爹本身没什么毛病,瞧他面色红润的,吃不出问题。”秋意泊说的斩钉截铁,汉子也就信了。秋意泊将药方报了一遍,又怕汉子记不住,从药箱里拿了纸笔就着毛驴背写了交给了汉子,汉子接了自然是千恩万谢,将人送到家后就走了。
“小张先生,可在老赵家吃了一顿排揎?”择菜的婶子扬声问道。
秋意泊点了点头,“嫂子怎么知道的?”
“这哪里还有不知道的?他家那老头脾气怪得不得了,横也不得竖也不得,难伺候哦!”这婶子也是个爱说笑的,眉飞色舞地道:“我们这儿谁不知道他们家?赵当家的本来好好一户人家,他爹往日里凶是凶,也没到这个份上啊!不是我要说嘴啊,小张先生,你知不知道赵当家他媳妇就是因为被他爹给骂得哦,差点悬了梁!什么污糟的臭的都说,那叫一个张口就来啊!他家儿媳妇伺候他来晚了一步,都能被他说的是在外面和野男人眉来眼去……后来赵当家那媳妇实在是受不了了,他爹娘就差跪在赵当家的面前要他放闺女一条生路了,这才和离了!”
“这么厉害?”秋意泊不禁咋舌:“方才我去,也挨了好一顿臭骂。我看赵当家的又是赔礼又是道歉,这才没跟人计较。”
“嗐,也是那赵老头运气好,生了赵当家这么个孝顺儿子,祖坟都冒青烟了!”那婶子将一把碎叶子捞了捞,收拾进了篮子里,边道:“谁家老人有他家那么能闹腾,我要是他家媳妇我也跑啊!这谁吃得消?没病都要被骂出病来!”
秋意泊也跟着点了点头,他有心说赵当家愚孝,但这年头可真不好说,他不在乎名声,不代表别人不在乎名声,话到嘴边,便说道:“这么天天叫骂,对风水不好。”
那婶子一愣:“啊?还对风水不好呐?小张先生,您还懂这个呀?”
“自古医卜不分家。”秋意泊随口说了一句,婶子还想再问,见秋意泊没有聊下去的心思,也就没有再问了。
秋意泊关了门进去,坐回了躺椅上喝了一口酸梅汤,他这一来一回也折腾了不少时间,酸梅汤被冰过头了,冰块也化了,喝到嘴里冰得厉害不说,还被冲淡了,秋意泊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哎,算啦,别跟人计较了。
翌日里,秋意泊照旧睡到了自然醒,爬起来吃了个早饭,想了想换了身衣服就打算出门找几家药铺进点货,还在梳头发呢,就听见外面大门被人砸得嘭嘭作响:“卵-蛋没长的孬种,开门!给我开门——!”
街坊们听见声响就开门来看,见居然是隔壁巷子的赵老头,有人喊道:“哎哎哎,赵老头,你做什么呢!怎么这么叫骂的!小张先生怎么了你,得了你这般糟臭的嘴!”
赵老头看起来腿已经不疼了,他大喊道:“怎么就骂不得了!什么小张先生,莫要污了之前张先生的名头!他去了我家,看也未看我的腿,脉都没搭一下,就骗我那个蠢儿子给他一条腊肉——!”
“大家都搁一块住着,谁不知道谁?!那腊肉多精贵啊!逢年过节才能舔上几口,他要是治好了我的病,给了也就算了,结果什么都没做就拿走了!我哪里能忍他!”赵老头说罢,又用力拍起门来:“给我开门——!骗子!庸医!有种开门啊!”
一旁有街坊调侃道:“我看小张先生挺好的,昨天你还叫疼叫得跟杀猪一样,今天都有力气走两条巷子来骂人了,也能算是药到病除了吧?”
赵老头气得张口大骂:“你懂个卵!你要觉得他医术好,那你替他还我腊肉!”
秋意泊在院中静静地听着,眉间不动,这种人,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昨天他也看了一眼,那条腿上火红一片,应该是当时摔了的时候破了皮,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发作的时候会发烧,发疼,伴随红肿疼痛,跟着火了一样,民间称作丹毒。
不太好治根本,大概是要一路伴着这老汉死的。
如此一来,也算是有因有果,活该的。
“你这个遭瘟的杂种!狗娘养的畜生!你倒是开门!你别以为躲在里头不吭声就有用了!我就是要把事情说给街坊听,看以后谁敢找你这种庸医看病!”赵老头叫嚣道。
秋意泊一想也是,毕竟他房子也买了,还打算继续在这里过一段时间,没必要避而不见,干脆过去开了门。街坊一看他出来了,连忙道:“小张先生莫要理会这等人!快关门!”
“就是,赵老头什么人大家心里都有数!您进去吧!”
赵老头见他开门出来,骂得更是难听,唾沫横飞之间,秋意泊差不多已经刷新了这辈子最难听的话的排序。赵老头见他目光平静,仿佛就跟在看个耍猴似地目光,不知道怎么的怒上心头,冲上前来扬手就要打秋意泊!
在一片惊叫声中,秋意泊侧身一避,赵老头的右手啪得一下锤在了木门上,他当即惨叫了一声,跌坐于地:“哎呦喂我的手!你居然敢躲!打人啦——!打人啦!庸医打人啦!”
秋意泊眉间不动,任他骂,赵老头干脆坐在地上不起来了,捶着地指着天骂秋意泊祖宗十八代,秋意泊心中有些奇怪,涉及祖宗,他其实应该生气了。
但完全没有。
区区一个垂暮老朽,今日脱去鞋和袜,不知明日穿不穿,他与他计较什么呢?
……可凭什么不与他计较呢?他弱,所以他就有理?
秋意泊看着赵老头,心中思绪千万,他突然道:“街坊们都散了吧,不必与他计较。”
街坊皆是一静,就听秋意泊道:“我瞧他如今这般模样,不像是生病,倒像是中了邪……已经上身两年多,再有不久,应当就该油尽灯枯了。”
“看在他快死的份上,让他一让吧。”秋意泊说罢,搬来了一把椅子,就坐在了赵老头面前,摆明了态度就是‘你接着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