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五个兄弟姐妹都没了,有夭折的,有逃荒路上没的。”
陈六:“现在想起来,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拍了拍管家的肩膀:“你跟我不一样,你还年轻,如今也不是奴籍了,以后走出去,不管你是干什么,都别把人当畜生。”
他看着管家的眼睛:“他们是人,跟咱们一样的人,不是牛马。”
管家从没想过,老爷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在他的印象里,老爷是个话多且乐呵的人,他似乎有不少钱,但从没置办过什么贵重的东西,只对老爹老娘和妻子大方。
稍穷的地主家,妻子也是要下地干活的,不下地也得织布。
富裕的地主家,妻子就待在宅院里,生孩子带孩子,出不了几次门。
唯独陈六,他妻子竟然跟他一样,也要带着人去见佃户,也要给佃户们送吃的。
夫妻俩都忙,感情倒是很好,互相并不围着对方转,便也少了许多口舌。
只是陈六每每叫管家去买鱼鳔时,管家都觉得离奇,竟还有不愿意生孩子的夫妻,又不是穷苦人家,生了也能养活。
他还旁敲侧击地问过陈六,陈六倒是很大方地说:“孩子不能陪我过一辈子,他们日后也要成亲,也会有妻子丈夫,只有我妻能陪我过一辈子,她若是因为生孩子有个好歹,我再去哪儿找她呢?换一个?换一个,能有如今这个好?我可赌不起。”
管家倒是觉得新奇,他原先的主人家,主母日常除了偶尔查账,便是盯着老爷,老爷要是多跟哪个丫头说
句话,主母都要把那丫头叫过去,总之是要找些麻烦。
若是老爷喜欢,那就趁老爷不在,叫人牙子把丫头发卖了。
那时候他还没有被卖,还被器重,只觉得主母心眼虽然小,但也不算做错了事,丫头勾|引老爷,一个成了别的便要有样学样,不狠心整治,家就不成家。
现如今成了陈家的管家,看了陈六和妻子的相处,便觉得自己以前实在可笑。
丫头们能决定什么呢?她们也不过是“家”里的财产,是水壶是漏斗,是剪子,是一枚枚针,她们连自己会不会被父母卖都决定不了。
她们都想留在大户人家,因为只有在那儿,身为财产的她们,才能拥有一点微薄的财产。
她们的月钱能留在自己手上,几个小姐妹一起出门,也能去买几根红头绳。
可要是出去了,这世上根本没有女人的容身之处,她们种不了地,因为女人不能有私产,不管是买是租都不行,嫁人?嫁了人,自己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了,哪里还有自己的财产,月钱都得交给婆婆。
只有留在大户人家,她们才能靠自己的双手,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月钱。
丫头们没有别的出路,她们要么成为小姐的贴身丫鬟——日后小姐嫁人了去给姑爷当通房或妾,要么被配给小厮,月钱都交给公婆,最好最大的出路就是贴上老爷,当个姨奶奶,哪怕不受宠,起码有口饭吃,还能继续有月钱。
管家在陈家看到了不同的东西,陈家的丫头不会想着勾|引老爷,因为陈家的丫头都是佃户家的孩子,也没有卖身契,佃户们把孩子送来,陈家就叫她们做事,每个月月钱都是有数的,一半发给她们,好叫她们回家有个交代,一半帮她们存着,到年底全给她们。
有的丫头年底拿了钱就交给父母,有的则是无论父母怎么打骂都咬死了不给。
过了这几年,丫头们腰杆都直了,父母看在她们能拿钱回家的份上,也不敢往死了打骂。
陈家还放了话,日后丫头们若是嫁人后要继续在陈家干活,陈家也收她们。
陈家的地,男人能租,女人也能。
人有奔头,陈家的丫头们竟然没有一个去勾|引老爷的。
她们牟足了劲,想存钱,想租地,虽然她们依旧买不了地,但起码有陈家在,她们就能有一个栖身之所,能有一个靠双手,靠劳动挣钱的地方。
管家叹为观止,终于明白,原来世上不是男人才有尊严,女人也有。
只是以前,女人要丢掉尊严才能活。
所以陈家主母不需要盯着丫头们,她自己也忙,她不用围着陈六转,女人租地的事都是她在管,农忙的时候她跟陈六一样,要送些实惠的吃食给佃户,陈家的事,也都是夫妻俩有商有量。
管家有些羡慕。
“老爷说的仙人,如今还在吗?”管家小心翼翼地问道。
陈六摆摆手:“仙人只是在这儿停留,如今应当是回天上去了,我当年念着父母,不肯跟随仙人,仙人也没有生我的气,如今想来实在惭愧。”
管家叹气道:“不知天上是什么样?”
陈六笑道:“这我倒是知道,都是高楼,近百层的房子到处都是,男人女人在街上露胳膊露腿都是常事,身体是皮囊,仙人不在意这个。”
“你不想做什么便能不去做什么。”
“人人都能吃饱肚子。”陈六想了想,觉得自己说的不太像天界,于是又说,“都能在天上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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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六又说:“天上的人,哪怕是农人,也各个能说会写,是饱识之士。”
“女人也能当官,男人也能在家料理家务,”
陈六笑着说:
“像你这样的,在天上肯定是人才,说不定也能当官呢。”
管家也笑,不过是苦笑:“老爷,你这说的不像是天上,仙人哪儿还有人间的东西。”
“天上仙人也多啊。”陈六觉得自己很有道理,“若是不管着,仙人天天下凡怎么办?”
“仙人不用吃东西啊,要钱有什么用?房子衣裳,一挥手就能变出来。”管家说。
陈六一愣,但他坚持道:“天上就是那样的!”
他瞪了管家一眼:“你不懂。”
管家也不跟陈六争辩,争赢了也没什么好处。
不过陈六说的话他还是认真记了下来——虽然陈六说的天上不像天上,但他也很喜欢。
在这儿,他即便不是奴籍,日后也只能待在陈家,换一个东家,他又得签卖身契。
毕竟他手上要过钱,没人愿意请外人,就是请了,也必须把外人变成“家人”。
陈六转头去看吃完热凉粉后坐在一起闲谈的农户,他笑着说:“早几年哪里看得到这样的场景?”
管家也看过去,他微微点头:“是,以前吃不饱饭,说话都没力气。”
陈六双手撑在地上,也不嫌脏,头朝后仰着,眼睛盯着天上:“我这辈子,受过苦,上过山,逃过荒,如今置办了田地,有儿有女,唯一不如意的就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仙人和那些同事的朋友了。”
“也不知道武岩周文他们如何了,武岩他闺女是不是真成了仙女。”
他说着说着忽然动情起来,擦拭泪水道:“武岩那时候总吹牛,说他闺女喝了仙奶,日后是要当仙女的。”
“我当时还羡慕得很,就恨自己为啥没娶成媳妇,没生出个闺女,也当仙女。”
“他家闺女,现如今肯定都是大闺女了。”
他说完后极用力的擤鼻涕。
擤完一抬头,人傻了。
就在距离他不远处,一对夫妻正抱着一个婴儿朝他走来,身后还跟着个年轻姑娘,这对夫妻个子不高,穿着也奇特,男的女的都留着短发,只是男的头发何止是短,简直就只剩发茬。
陈六愣在那,他站不起来,也说不出话,甚至以为自己在做白日梦。
不远处的武岩也很紧张,他们这次回来,仙人专门查了以前店里的雇员在哪儿,把他们送了过来,林尤那里一开始就没考虑过。
虽然带上了不少东西,但他们没有户籍,想要有个容身之处又不谄媚权贵不是易事。
如果陈六愿意收留他们最好,陈六要是不愿意,他们就得换个人请求帮忙。
多年未归,武岩已经忘记陈六长什么样了。
他看着远处黝黑的“老农”,怎么都跟他记忆里年轻的陈六对不上号。
“那是陈六吗?”武岩小声问。
身后的草儿也不确定:“是吧?”
“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收留我们。”
草儿:“仙人已经走了,咱们得自己想办法。”
“跟着仙人这么多年,我可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
他们回来,不是为了像以前一样当兢兢业业的老黄牛。
要养大女儿,要找到姐妹。
他们拥有了不低头的力量和勇气。
故人相逢,却隔着数亩田地。
山川依旧,却隔着数千年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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