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见父亲当真动怒了,一惊,连忙伸手拥住父亲,隔开他看向李斯的视线,示意父亲冷静一些。
“阿父莫气,此事必有隐情。我还好好的呢,您别气坏了身体。”
始皇深吸一口气恢复镇定。
他反手拥住爱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抚。也不知道是在安抚无辜受害的孩子,还是在安抚自己。
片刻后,父子俩松开手。
扶苏重新坐好,只是放在桌案下的手掌被父亲的大掌牢牢牵住。他也没抽出去,而是用了点力气回握,好叫父亲安心。
扶苏压低声音哄爹:
“光幕所提及的不过是史书记载,还不一定是大秦正史的记录。其中是否有后人道听途说也未可知,父亲不必太过当真。”
扶苏并不觉得自己是个让他自杀他就会自杀的性子,至少要见到父亲再决定是否动手吧。
始皇却心情沉郁:
“若你我父子之间生了矛盾,你再收到这样的诏书,只怕会一时心灰意冷,钻了牛角尖。”
始皇比旁人更了解自家太子。
扶苏平时看着冷静稳重,实则对父亲的想法最在意不过。倘若他当真认为父亲不要他了,是很有可能选择自毁的。
“阿父……”
扶苏想反驳,却反驳不出口。
据那天幕中所言,父亲带着幼子在身边随行,可见很有些宠爱。相反,长子却不在身侧,而是不知为何被打发去了边郡。
难道要说自己不是被发配戍边,而是因为边郡有要紧事才前去的吗?但后来李斯敢矫诏让他自尽,可见这个说辞存在漏洞。
身为长子的自己不仅没有得封太子,还和父亲身边的重臣出现了龃龉。哪怕父子间一开始不曾疏远,时间一长,有近臣李斯赵高等人离间,也迟早会父子离心。
想到这里,扶苏瞪了李斯一眼。
赵高和李斯能狼狈为奸,赵高还敢扣押圣旨,谁知他俩是不是之前就干过类似的事情。
倘若自己远在边郡,或者也不用远在边郡了,只要父亲巡游在外常年见不着人,这两人就可以频繁地给他传错误消息。
比如赵高可以不断宣扬胡亥有多受宠,大家都说他远比大公子当初受宠。李斯也能不断暗示陛下早已对大公子不满,有立幼子之心。
甚至他们还能扣押扶苏发给父亲的信件,密而不报,让父亲误以为孩子依旧和自己顶着不肯服输。
再深的感情在有小人作祟的情况下,也终究有碎裂的一天。
扶苏能想到的,始皇自然也能想到。
他冷冷审视着李斯,仿佛在透过面前这个人去看另一个世界胆大包天的李丞相。
扶苏到底还是以大局为重,劝说父亲:
“阿父若实在生气,便让人制个李斯的陶俑来出气。丞相无辜受累,到底不好。”
也就是这么一说,给父亲一个台阶下,实际上始皇
压根干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他紧了紧握着儿子的手:
“好,丞相起身吧。”
李斯却不敢起来,他五体投地:
“还请陛下责罚臣下。”
不罚他他心里不安,生怕过段时间太子万一有个好歹,陛下会突然翻旧账迁怒。那个时候可能就没现在这么好过了,高低得脱一层皮。
始皇斟酌片刻:
“既如此,那便罚你十年无俸吧。”
没有俸禄就得吃老本,偏偏李斯贵为丞相,吃穿用度上不能俭省,花消会非常大。
不仅是因为丞相太清贫容易和同僚们格格不入,遭受耻笑。
也是因为在当前时代,一个地位的人就得有一个地位的待遇。平民不可僭越、贵族也不许降低排场,否则就是和天子定下的礼制作对。
现在可不是后世那种疯狂推崇优秀品德的世道,在先秦尤其是战国时期,几乎看不到谁谁谁会因为清贫廉洁而备受夸赞。
十年无俸,一个搞不好李斯家里要揭不开锅。
不过这也只是现在的惩处罢了,等过段时间陛下消气了,或者他李斯干活干得好,也可以得到奖赏,填补一一。
李斯心服口服地领命:
“臣,谢陛下宽仁。”
扶苏安抚道:
“丞相快些落座吧,一会儿菜肴要凉了。”
又对群臣表示:
“诸位还饿着肚子,光幕中的内容虽然重要,诸位的身子骨也不可轻忽。”
哪怕太子这么说了,群臣也不是很能吃得下去。谁听了太子自刎还能有胃口啊,这不是明摆着说陛下父子失和么?
只好食不知味地硬塞了几筷子饭菜进嘴。
天幕提到:
【扶苏接到矫诏后失声痛哭,而后便要自刎。蒙恬阻拦住了他,表示陛下让长公子在此监军,可见看重公子。蒙恬怀疑诏书有诈,不如上书问询一番,再做打算。】
始皇心情平复许多,闻言稍稍宽慰。
他下令道:“赏。”
蒙恬不敢领赏,赶紧起身推拒:
“此非末将本人所为,不敢领赏!”
始皇对此充耳不闻,只示意侍者记下此事。蒙恬无法,只好谢恩落座。
【扶苏却认为,父赐子死,没有必要再请示了。随即拔剑自刎。】
刚刚才往嘴里塞了两口菜的群臣一时间被堵得上不去下不来。
这这这,这是他们能听的吗?!
太子这话真的不是在赌气,说“我爹都要我死了,那我还活着干嘛”?
大家偷瞄太子。
他们太子是能说出这话的吗?
不确定,再看看。
始皇轻轻摩挲了一下扶苏手上练武留下的茧子,他还记得扶苏小时候第一次习武,他是怎么手把手教儿子挥舞小木剑的。
其实习武不该从挥剑开始,但扶苏对舞剑很是憧憬。
他自己不会,见父亲舞得很有气势,便缠着阿父带他一起挥。
小小一个窝在自己怀里,窝着轻便的小木剑。自己则窝着他肉嘟嘟的小手,带着他挽了好几个剑花。
光是这样扶苏还不过瘾,于是他带着小太子在院子里,左挥一下右挥一下,舞了一套完整的剑招。
小短腿的孩子跟不上节奏,被扯得东倒西歪。但他很开心,倒在阿父身上笑个不停,不断地喊“阿父再来一遍()”。
那时的他怎么都料想不到,扶苏有一天会用剑自刎。
自刎的时候扶苏在想什么呢?
是否回忆起了幼年父亲带自己习剑的往事?
始皇轻声问道:
阿苏是在同阿父赌气吗?想让阿父后悔是不是??[(()”
——你要死,我就死给你看,让你追悔莫及。
若是如此,不过是孩子钻入了牛角尖。他还那样年轻,一时想岔了也是正常的。
扶苏哽咽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全场寂静得可怕。
唯有天幕还在诉说蒙恬如何不肯就死,却因为无力回天,最终选择自己替君王找个借口,说是修长城时不该挖断地脉,而后服毒自尽。
但是已经没有人去关注这些了。
众人看向上首那位一向强大威严的帝王,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丝少见的脆弱。
扶苏的眼泪落了下来。
他并不觉得自己自刎有什么好难过的,可是见到父亲伤心,他却很是自责和心痛。
扶苏抽噎了一声:
“是阿苏错了……”
始皇打断了儿子,伸手替孩子擦了擦眼泪。又想起阿苏好面子,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怀中,不让臣子看到太子落泪的模样。
始皇安抚他道:
“朕方才想了一下,朕的太子不是这样意气用事的人。”
阿苏才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和父亲闹小脾气,他从来都是个懂事妥帖的好孩子。
“应是流言误国,叫阿苏信了胡亥已被立为太子一事。阿苏一向深明大义,为父亲与大秦着想,唯恐诸子争权,方才选择以死明志,为幼弟让位。”
——陛下遣我远行监军,已是无立我之心。胡亥年幼,恐诸公子不服。我乃长子,又有三十万将士在侧,其势足以谋反。陛下赐我以死罪,正是为此。若我不亡,社稷难安,我又怎能令陛下烦忧?
扶苏轻轻应了一声:
“阿父说的是。”
阿父在替他找借口,实际上真相到底如何,谁也不清楚。可是这样说的话所有人都好接受,阿父也能心里好受一些。
有些时候就是得找点旁的对象来迁怒。
被迁怒的李斯:……
呜,是的,都是我的错!都怪我胡扯骗到了殿下,我真该死啊!
牺牲李斯一个人,造福全大秦。
群臣见父子俩说开了,一个两个都大松一口气。堵在喉咙口的菜终于能咽下
() 去了,赶紧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这才没被噎死。
扶苏心情低落,埋在阿父怀里没出来。刚刚哭了一会儿眼睛肯定红了,群臣看到要笑话他的。
始皇也纵容他。
爱子平白无故遭受了一番惊吓,正是需要父亲的怀抱安抚的时候。
天幕已经从蒙恬之死说到李斯之死了。
李斯帮胡亥上位也没捞到好,落了个下狱夷三族的下场。
不需旁人开口,李斯本人第一个唾弃出声:
“活该!这样的蠢货就该自食恶果!”
众人:……
丞相您差不多得了,戏再演就过了。
扶苏闷闷地开口:
“李斯。”
李斯一个激灵,连忙回道:
“臣在,殿下有何吩咐?”
扶苏蔫蔫地说:
“罚你一年不许吃兔肉。”
李斯:啊???
李斯苦巴巴。
怎么这样啊?殿下明知他最爱兔肉,寻常有空闲还爱亲自带狗去撵兔子。
始皇见儿子还有心情捉弄臣子,也放下心来。低声问他饿不饿,渴不渴,要不要用点东西。
吃东西的时候可以低头,这样臣子就看不到太子通红的眼眶了。
扶苏唔了一声,还是答应下来。
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赖在阿父怀里不出来,也挺丢人的。
隔壁的桥松已经傻了很久了。
他自从听说他爹自刎之后,整个人就处在“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听到了什么”的三连问之中。
啥玩意儿啊!
这是他爹?这是他那个不做人的臭爹?他爹能慷慨赴死的?他怎么那么不信呢?
光幕一定是骗人的!
桥松深吸一口气:
“祖父,孙儿有话要说。”
始皇看向他:
“哦?”
桥松愤愤不已:
“这光幕所言必不是真实的历史,定有夸大或者歪曲的部分!”
始皇愿闻其详。
桥松提出了第一点疑惑:
“丞相矫诏令一人自裁,难道不怕他们阳奉阴违?父亲聪慧,假诏书总有被拆穿的危险。倘若如此,父亲必然举兵反抗。”
“届时哪怕朝中能够镇压,也是徒生事端。换作我,只会示意送信的人暗下黑手,害死公子之后伪造成自戕,以防万一。”
群臣若有所思。
对啊对啊!
他们还是很难相信他们聪明睿智的太子殿下会被一封诏书欺骗,如果说是送信人趁人不备暗下杀手,确实更合理一些。
始皇不由思索起其中的可行性来。
倘若被派去送信的是什么习武的好手,坚称陛下圣旨为真,仗着旁人不敢阻拦,便可强行缢死公子或强逼公子服下毒药了。
扶苏那么柔弱,如何能反抗
得了?
桥松还道:
“即便不让送信者动手,也可在诏书上下文章。我听闻有些药物可使人神志不清,焉知诏书上是否浸染过此药?”
群臣疯狂点头。
没错没错!
他们太子绝对是脑子不清醒了才会拔剑自刎,但凡理智一点,也不会说出“父赐子死,何须再问”这样的话来。
始皇闻言看向夏无且。
夏无且眉头微动:
“臣不敢断言不存在此类药物,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过宫中确实无此禁药,不知要从何寻来。”
群臣顿时失望。
啊?原来宫里没有这种药吗?那赵高李斯之流估计也没办法及时找出并使用吧?
夏无且话锋一转:
“不过臣有一言,太子殿下素来怕疼,哪怕自戕也不该选择自刎才是。”
平时手不小心划个小口子都要喊半天,他们太子绝对不是能狠得下心给自己脖子上来一刀的人。
想死多的是法子,不能选个舒服点的?
群臣:……
一时间竟无法反驳。
始皇也被噎住了:
“夏爱卿,你还是坐下吧。”
——没人想过,万一那位公子扶苏没他们太子这么娇气,压根不怕疼呢?就算两人是一样的怕疼,不自刎的话,自缢、服毒什么的也没舒服到哪里去吧。
桥松想说的第三点险些被他们这一打岔给搞忘了,连忙压下笑意。
他清了清嗓子:
“最后一点,则是李斯一人如何能算得准父亲相信诏书之后就会认命?若父亲一意孤行非要反复求证,甚至闹着要回咸阳亲自和父亲对峙,一人又该怎样应对?”
这对矫诏的臣子来说是风险很大的事情。
除非他们打的就是趁着扶苏没反应过来,先让胡亥继位的主意。认为只要秦一世继位了,木已成舟,扶苏哪怕回来也做不了什么。
可,扶苏真的做不了什么吗?
往前数那么多代秦王,全是靠着争夺厮杀上位的。就算兄弟当了皇帝又如何,想造反有的是办法。
伪造诏书是大罪,两人当真敢放扶苏回京?
只有扶苏死了,诏书的真假才没了辨认的必要、也没人会冒着得罪一世和丞相的危险去求证这个。
但凡他还活着,一旦给他抓住矫诏的证据,忠心于始皇帝的群臣必然会联合起来将他们拉下马。
因为李斯赵高能伪造诏书,焉知始皇帝驾崩是否也是他们的手笔?当时没有旁人见证,诏书可以是假的,病逝自然也能为假。
秦一世权利再大也没用,牵扯到先帝的死亡之谜,他这个既得利益的秦一世第一个就得被拖下去关起来。
群臣面面相觑,越发感到狐疑。
李斯那家伙一向也没有拿捏人心到敢打着包票断定自己写个假诏就一定能骗人去死的程度,说他没有后手谁也不信。
冯去疾迟疑着开口:
“这——自刎而死,似乎听着体面些?()”
有些人写史书是这样的,不会完全照实记录,而是给一些受人尊敬的先人留下点体面。
不仅是史书记载,民间流传的故事也喜欢这样编排。
冯去疾不敢说他们大秦的史官一定会如实记录,万一史官就是得了授意模糊了死法呢?毕竟总不能直接写丞相派人缢死公子扶苏●()_[(()”。
正聊着,恰逢光幕说道:
【其实有关秦朝的历史记载非常少,因为秦朝灭亡后咸阳宫被项羽大火焚毁了,很多记录都因此佚失。】
【我们如今看到的史料记载来源于太史公的《史记》,但史记中有很多的信息是太史公走访民间后,从老者口中打探来的,难以辨认真伪。】
【除却口口相传的故事,太史公还会参考不同的史书。有些史书的记载互相矛盾,他就在不同的世家列传里记录不同的史料,由后人自己分辨。】
【还有一种说法是,太史公将相对可信一些的记载放在了本纪篇中,不确定真假的放入其他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