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雾都凶灵(二十三)(2 / 2)

“东西是,爱人也是。”

那只苍白寒凉的手默默地捂住了姜迟的眼睛,声音温柔得好像在哄撒娇的情人:“小迟乖,别看。”

“这是最后一个了。”他叹息似的喃喃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本该已经离开的安妮又抱着她的小熊静静地站在了男人身边。

那双圆圆的猫儿一般的眼睛用看死人的眼神凉凉地盯着埃默森。

埃默森已经不记得十几年前被自己害死的小女孩,可是安妮作为人类不过短短十一年,这几个人的面孔她一直分毫不差地记在脑子里。

如果不是这个该死的男人随口说的一句要把她送进庄园里去,她的父母兄弟也不会为了几个金币想把她送给这几个畜生。

如果她的父母兄弟能对她有一丝爱,她也不会在那个黄昏提起沾满血的斧子。

“看啊,雕像,活过来了。”

安妮指着那些放在房子里的高大天使雕像,露出一个孩子气的天真微笑。

女巫的诅咒,向来都是灵验的。

埃默森发现天使们流出血泪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那些被埋在石膏里的肢体发出可怖的“咔哒”声,他那些引以为豪的藏品们正在绝望和哀嚎中苏醒。

铁笼里发出铁链被挣动的剧烈声响。

哐啷一声,束缚住翅膀的铁链断掉了。

天使睁开了灰败的眼眸,对着制造自己的男人缓缓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一颗深黑的细小眼珠从石膏眼眶里浮起,阴恻恻地盯着那个开始抛却了一切贵族形象痛哭流涕大喊大叫的男人。

真难看啊。

雕像们窸窸窣窣地笑。

你见过血鹰吗?

这是一种传闻源自中世纪斯堪的纳维亚人发明的酷刑,受刑者一般为贵族或是叛徒。

刽子手亲自剖开受刑者背后的血肉,把肋骨折断,再拽出仍在呼吸的肺。

血淋淋的肺叶在暴露到体外之后宛如两片展开的翅膀。

而受刑者全程保持着惨烈的清醒意志,直到活活窒息而亡。

布莱特唤醒互相之间扭打的鼻青脸肿的同僚们,顺着那股难闻浓郁的血腥味找到埃默森的收藏库时,埃默森已经死了。

而布莱特警官在面对这具扭曲的尸体时,第一反应是还好姜迟不在这里。

玩具商以忏悔的姿态卑微跪在地上,肺叶被活生生从后背拽出来与反折的肋骨一同形成血鹰展开的双翅。

满地都是从玩具商身上溅出的鲜血。

而诡异的是,那些被安置在房间里的天使雕像们,每一具洁白的双手都已经被血液浸满,它们在辉煌灿烂的灯光下露出柔美而血腥的表情,似乎是餍足于献祭者的死亡。

迪克·埃默森,天使俱乐部的创始人,他渴望了一辈子的天使,到头来还不如让他自己也做一回。

姜迟没有目睹埃默森被天使雕像吞噬。

他茫然地睁着潋滟如银河的眼睛被莫兰紧紧环抱着,两人坐在屋顶上,脚下便是埃默森家的庄园。

这时还是深夜。

一轮清冷的圆月从乌云中显露出全貌,月光从中天降落,在少年眼里晕出一层温柔的水波。

“埃默森死了吗?”姜迟轻声问。

男人沉默了一瞬,“嗯”了一声。

他环着少年的手臂收紧了:“你会害怕吗?我杀人了。”

姜迟呆呆的,不知道莫兰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为什么要害怕?”小狐狸自小在深山老林里跌跌撞撞地长大,他们狐族向来奉行的就是有仇必报那一套。

恩是不一定会还的,但是仇就是过了一百年一千年也要记住的。

此金句来自姜迟某个早早飞升的前辈。

姜迟从小受此奇葩耳濡目染,虽然天生是一个软软糯糯好欺负的性子,但是好歹没有长成一个挨了坏蛋欺负也只会自己掉眼泪的小闷包。

起码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小狐狸很不客气地任凭自己的下巴垫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温柔的月光叫他昏昏欲睡,少年眨了眨浓长的睫羽,声音还是气哼哼的,像是浸着缠绵又湿滑的月亮:“我才不会怕呢。”

那个玩具商做了这么多坏事,必须要付出代价。

姜迟是真的困了。

这困意来的很突然,他努力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敌不过汹涌而来的困倦,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耳边隐隐约约的,似乎传来男人的声音,像是珍而重之又小心翼翼的确认:“小迟,你说我是你的爱人,是真的吗?”

卑微的简直有点不太像自己了。

姜迟糊里糊涂地想着。

可是他已经没有精力回答他了。

纤细的少年困倦地倚着男人的肩,脑袋骤然一歪要不是莫兰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早就一头栽下去了。

一枚闪着银光的精致十字架从他洁白的脖颈上掉了出来。

被磨尖的底端还镶嵌着一颗鸽血红宝石,冷冷地在黑夜里闪着寒光。

姜迟梦到自己正处在一间豪华壮观的庄园里。

男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笑着说些什么,偶尔有人的目光掠过姜迟所在的地方,少年就会紧张得抠紧了手指。

可是那些人似乎看不到突然出现在大厅里的少年,只是淡漠地把眼神转回去继续高声阔论着什么。

姜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手足无措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是稍微年轻一点的迪克·埃默森,看起来比年老的时候还要更变态一点,正端着假笑在跟几个他不认识的男人们悄声说着些什么。

距离大厅不远的阁楼里传来女人尖锐的嘶吼。

“维德!维德!”

她的叫声太过惨烈,几乎要连喉咙都随着这几个字的发声撕裂。

“来救救我啊!”

姜迟吓了一跳,正巧回过头与藏在走廊里的一个黑眼睛黑头发的俊秀少年对上视线。

那个少年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眉眼不如现在的温和,而是透着一股子莫名的阴鸷,同他对上视线的时候有一种被蜜蜂蛰了一下的钝痛感。

这是年少时候的莫兰·维德。

姜迟脑海间仿佛有什么顿时分明了。

他回过头,看到埃默森正讲着什么笑话都得一群人面兽心的绅士们哈哈大笑。

姜迟意识到这些人就是天使俱乐部的成员,也是十年后全员死在夜魔手里的死者。

“你是天使吗?”

少年声音这时候细细软软的,清亮中透着一股许久不曾发声过的沙哑。

姜迟实在是对天使这个词有点ptsd了,他抱着手臂用力搓了搓鸡皮疙瘩,这才好奇地转回身去。

姜迟还以为他和其他人一样都看不见自己,还想看看是谁能让莫兰说出天使这个词。

结果黑发黑眼的沉默少年从阴影中走出来,缓缓踱步走到了姜迟面前,又问了一句:“你是来救我的吗?”

姜迟沉默了一瞬。

他根本救不了他。

维德家的悲剧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很快莫兰的母亲会因为忍受不住折磨放火自杀,莫兰会在绝望中把自己献祭给恶魔,最终杀死了自己那个披着人皮的怪物父亲。

但是面对着比自己还要小的孩子,姜迟有点说不出口。

他伸手心虚地摸了摸小莫兰的脑袋,轻声说:“也许吧。”

“我不喜欢天使。”少年坐在花园里,一边偏头盯着姜迟,满园的鲜红玫瑰在这个漂亮东方人的侧颜上映出一种夺目而诱人的颜色。

“但是天使如果是你的话,我会喜欢的。”

姜迟眯起眼睛,湛蓝色的眼睛在强烈苍白的日光下显现出一种幽深神秘的海蓝色,潋滟的光影从浓长的睫羽下一闪而过。

“是吗?”

少年歪着头,盯着这个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的少年,勾起粉色唇肉,两腮边溢出两个柔软的窝窝:“但愿吧。”

梦里的莫兰不是个喜欢说话的孩子,事实上,他确实从小到大都是个“哑巴”孩子,毕竟这样的乖孩子才是最受父亲喜欢的。

可是他的沉默救不回他的母亲。

那个可爱活力的美人,被一个包装精美的谎言骗进了蜘蛛的巢穴,最终在小阁楼上发了疯送了命。

“我的母亲被他们关起来了。”

少年捧着脸对着这个还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诉说心事,或许是他眼底波光明灭的水色迷惑了他,让他认为姜迟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他们要制造天使,找不到材料,就要骗我的母亲来做那个,天使。”

少年说话的时候套在手腕上的袖子从手臂上滑落下来,露出很多道凄惨的鞭痕。

姜迟吓了一跳,下意识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条满是伤的手臂,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没有关系。”莫兰的脸上显现出一种不属于少年人的老成,“我试图救母亲,但是还是打不过他。”

“是不是弱小的人就是没有能力拯救任何想救的人?”

小狐狸很笨,他不会安慰人的,看见莫兰很疼,就觉得自己也很疼,泪眼汪汪地小声抽气:“可是这不是你的错啊。”

他慌慌张张地看着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不知道一个小孩子要怎么挺过去这种痛楚,连声音都紧张得干巴了,惊恐之余有点口不择言了:“那都是他们的错,迟早有一天你会审判他们过去犯下的罪。”

小狐狸严肃地想着他们狐狸要是受伤了会怎么样,结结巴巴地说:“你,你闭上眼睛,我有好东西给你。”

这个时候的莫兰还特别好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送东西要闭眼睛,还是老老实实地合上眼睑。

一种莫名的,酥酥麻麻的湿滑痒意从手臂上蔓延开来。

莫兰僵住了。

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伤口在混着蚀骨香气的液体中似乎真的有在痊愈,曾经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的痛苦在逐渐地淡去。

“好了,你睁开眼睛吧。”

莫兰缓缓张开眼睛,惊讶地发现手臂上的伤口竟然都开始渐渐地结痂了。

姜迟叉着腰,眯起眼睛笑,细碎的光班几乎要从他眼睛里溢出来:“或许你说得对,我是来救你的。”

那场大火也是在一个深夜燃起的。

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浑身伤痕的女人已经被困在阁楼上完全没有救下来的可能了。

她抱着手臂在笑,曾经金色的柔顺长发纠结成枯萎的枝叶,洁白的羽毛在扭曲了的高温空气中化为黑灰。

她把这个俱乐部里所有人造天使的资料都一把火烧毁了。

塞里克·维德站在阁楼下发出愤怒的咆哮,女人站在阁楼上兀自大笑,火球湮没了一切,所有的资料都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莫兰试图冲进阁楼去救他的母亲,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被烧毁的木质结构四处砸落,随时有要砸在莫兰身上的危险。

姜迟只能站在一边只能干着急,他试图伸手去拨开那些掉在少年身上的滚烫的木头和碎砖,最后只是狼狈地一次次空空穿过。

他的存在只不过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这些既定的一切悲剧发生。

姜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摸到脖子上的十字架的,尖锐的底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刺破了他的掌心,一滴鲜红的血液滴入那颗小小的鸽血红宝石。

莫兰跪在火场里,崩溃地看着母亲消失在火焰中。

一块碎掉的木头结构当头砸过来,被一个温热的怀抱挡住了。

着火的木头砸在身上的时候姜迟已经做好了要被砸扁的准备,可是神奇的是除了一丝闷痛,并没有预想中的剧痛。

姜迟实在是被吓到了也不管日后莫兰明明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地变成透明。

莫兰只能呆滞地睁着黑眼睛看着那个漂亮得好像洋娃娃的哥哥对他着急地说着什么:“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为他们报仇。”

“要活下去。”

那个十字架又回到了莫兰的手里。

他呆呆地捏着那枚银质十字架,神秘而美丽的异乡人在火场中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失不见。

莫兰攥着十字架的手越来越用力,宝石锋利的边沿把手心割出一道狭长的伤口,整个十字架几乎都浸沐在滚烫炽热的鲜血里。

他想起自己曾在教堂里和年轻的神父交谈。

神父送给他这样一枚十字架。

现在姜迟把它还给了他。

当向上帝祈求无效的时候,不如找恶魔来献祭力量。

复仇在我,我必报应。

“伟大的恶魔之主。”少年垂首跪在地上,任凭流星一般的火星木屑向他袭来,“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换取凡人无可匹敌的力量。”

“用我的血,我的肉,诛他们的罪。”

“我愿把我的灵魂一分为二,一半黑暗,一半光明。”

“我愿以我纯白的灵魂,换来与爱人的重逢。”

“不要惊醒我的爱人,等他心甘情愿。”

他继承了维德子爵的名号,成了令人闻之色变的夜魔,杀死了一切必杀之人。

他狂躁而嗜血,把人骗到别墅中便忍不住割开猎物满是脂肪的肚腹。

他觉得恶心,又无比的畅快。

直到门铃响起。

那个赤着脚拿着花的漂亮男孩小心翼翼地走进鲜血四溢的房子。

他看起来好可怜好无辜,睁着一双海蓝色的圆眼睛,似乎是没想到自己会撞上凶杀现场。

“小家伙,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我……”

少年磕磕巴巴,竭力地睁大眼睛装出一副空空洞洞的茫然模样,声音细细弱弱得惹人怜爱:“先生,您在说什么?”

“对不起,先生,我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