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前辈先坐起来,前后伤口都需要施针处理。小柴胡,搬一把凳子来。”
木床左后右皆有床栏帷幕挡着,不方便莫惊春动作,孟沉霜起身,扶着床栏走到位于客房中间空地的凳子上坐下。
解去上衣时,孟沉霜才发现自己的衣物被换过一次,所用布料比他自己在起荷城中随手买的麻布粗衫细腻光滑百倍,只是此刻,这金贵的布料也又被血污染脏了。
小柴胡一手捧着莫惊春的针盒,一手接过孟沉霜脱下来的衣服,转瞬间叠好放在一边,十分贤惠。
“李前辈,我这就落针。”
[好。]
莫惊春站在孟沉霜身前,略弯着腰,取针后毫不犹豫地精准落入云门、灵墟、神封等穴位。
他双目已眇,
一手针灸功夫却出神入化,
向来不带半点犹疑凝滞。
然而施针不是拔牙,大夫手快也没用,注入灵力的银针停留在血肉中,先是注入一股热气,随着这股热气在损腐的经脉中游走疏通,细细密密如蚂蚁扎咬般的疼痛便挨个泛了上来。
不多时,豆大的冷汗便从额边滑下,鬓发湿透,弯弯曲曲地贴在脸上,孟沉霜咬紧牙关,浑身骨头都要绷紧了。
莫惊春看不见也听不见,泰然施针,直到在转动推针时感到几分阻碍滞涩,才轻微蹙了蹙眉道:“李前辈,放松,银针细软,易断。”
孟沉霜的手撑在腿上,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放松,倏然之间,他感到一股凌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身边的纸人和莫惊春都用不上眼睛,那就只有……
他猛然抬头,却只看见莫惊春单薄的肩,发丝衣料摩擦的细微响声落入他一个人耳里。
莫惊春在这时起身,将孟沉霜的视线完全挡住。
随后,他朝一旁走了几步,去纸人手里取新针。
这一侧步,仿佛拉开了幽深宫殿中的重重帷幕,世界向着孟沉霜豁然敞开。
秋日里的阳光透过窗格斜照进客房,眼前一片明亮,连漂浮在空气中的浮尘都看得一清二楚,更不必说就坐在孟沉霜正前方桌边,手中端着一盏粗茶的谢邙。
谢邙也在看他。
好似世间一切声响都在此刻如流沙般飞速逝去,孟沉霜在这一刻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无论是店外街上亲友相携的人语,还是身旁莫惊春捡动银针的玲琅声。
原本挡在两人之间的莫惊春被余光模糊成一道浅碧色的柔和剪影,穿过街巷的风拍动窗棂,拂动谢邙的白发与襟袖。
他坐在秋光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峰无声的山。
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七十年生死遥隔,转身相逢应难识。
重逢多日,两人第一次这么不闪不避地望向彼此,一个看到的是故人满头华发生,无声难琢磨,另一个看到的是……陌生人。
莫惊春取了三根更长的银针,转身回来,将刺紫宫穴,他的神情永远柔顺专诚,反叫心思杂乱者自惭形秽。
或许谢邙就是在看莫惊春施针,孟沉霜如此想着,他这道侣,过去就怪爱摆弄针尖剪子的。
莫惊春在身前落完针,转到孟沉霜身后去,孟沉霜还没安顿好自己乱飞的神思,便又和谢邙对上了眼。
为何还在看?这有何可看的?
魔君的身体大约是没经历过晨起挥剑一万次的每日例行任务考验,瘦削苍白,薄薄一层肌肉勉强看得出轮廓,却盖不住骨骼棱角,现在还被一道硕大伤疤横贯,既不够强健,也不够柔软。
最多只能夸一句有力,可这也不是靠眼睛就能看出来的事,要比试膂力,至少得……打一架才知分晓。
或许是看对面道友眼睛里都快冒火星子了,无涯仙尊终于挪开视线,起身走到窗边,眺望四野高山。
莫惊春施针将至末尾,滚烫的毒血顺着孟沉霜喉咙上涌,莫惊春在此时灌注灵力,将毒逼出,纸人眼疾手快地捧来瓷盂,接住了孟沉霜喷出的那一口血。
谢邙抚住窗沿的手瞬间捏紧。
“前辈,接下来就该缝针了,我带着有灵蚕丝,缝入伤口,待伤口愈合,灵蚕丝自动消融,无需拆下。只是……”
[只是什么?]孟沉霜不知道什么事能让莫惊春迟疑。
“晚辈不才,这缝合之术多是凡人使用,又因我无法视物,从未演练过。前辈放心,对修仙人来说,这算不上什么危险事,只是怕一会儿缝得不那么好看了。”莫惊春神识声音越来越弱。
修仙者大多靠灵丹疗伤,一颗丹药下去,外伤片刻愈合,但孟沉霜现在经脉无法容纳灵力通过,用不了丹药,才让莫惊春如此纠结。
不过孟沉霜倒不怎么在意这个问题,只是留些伤疤而已。
然而有人不这么想。
[我来缝吧。]
原本在窗边看风景的谢邙不知在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前。
孟沉霜仰头瞧着他,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想要发笑。
孟沉霜可不记得谢邙修习过外科缝合技术,他如何就要越过莫惊春这个真大夫?
凭他过去给孟沉霜缝衣服缝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