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艄公渡人否!”
“客人去哪?”
“雾失楼。”
“船费一人灵石三块,”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从铁斗笠下露出来,“上船先付九块灵石。”
孟沉霜站在岸边黑沉沉的淤泥里,挑眉道:“如何还要先多付,怕我们毁了你的船不成?”
无脸艄公道:“多出来的,是捞尸费。一位若不想付,死在半路以后尸骨落入月迷津黑水,被鳄龙吞吃,便不归老朽管了。”
孟沉霜抛给无脸艄公六块灵石:“若我与道侣死在此处,也算同穴而葬,无需再烦人敛骨埋棺,艄公不必挂心。”
无脸艄公停顿片刻,数了数灵石,放进怀里,道:“客人上船吧。”
孟沉霜于是牵着谢邙的手,一道上了船,无脸艄公多看了这两个以幂笠遮面的人一眼,方转过身去,开桨划船。
铜铁桨面拨开漆黑的水浪,在浓雾中缓缓向前而去。
“你当真一点儿也不记得当年来月迷津的事了?”谢邙与孟沉霜对坐舟中,低声问道。
孟沉霜摇首,幂笠轻纱便随之在冷雾中晃动。
他想要查清楚自己当年在上诛仙台前到底干了些什么,但知情之人似乎大都生死相隔。
谢邙当年虽然察觉有异,但孟沉霜不同他讲的事情,他便也不会过问干涉,因而并不清楚其中内情。
如今线索寥寥,孟沉霜左思右想半天,记起传闻中顾元鹤曾被雾失楼搭救,又在此处被换上了兄长顾元松的金丹灵根。
当年天瑜宗内各方为争夺天尊和宗主之位,对刚刚丧父丧兄不久的少年痛下杀手之事,至今都是修仙界中放不上台面,却为大家心知肚明的一桩秘史。
然而更为隐秘的,是孟沉霜在顾元鹤心魔幻境中看到的那血色一幕。
乙珩三十年春,楚台山揽山堂上,浮萍剑主杀死顾氏父子,又亲手剖出了故友顾元松的金丹灵根。
后来顾元松的金丹灵根又出现在雾失楼手上,这意味着,孟沉霜去过雾失楼,或许还和雾失楼做了一笔交易。
孟沉霜和谢邙决定从此入手查看。
月迷津落于上留山以北,巴川天水汇聚之处,雾失楼藏身其中。
津内雾霭重重,暗无天日,地形诡谲难辨,唯有无脸艄公撑桨可渡。
便是浮萍剑主来,也得寻蓑衣老艄公,乘这铁棹铜桨木兰舟渡水。
可如今,孟沉霜已半点不记得无脸艄公们的规矩了,他把当年来雾失楼之事忘了个彻底。
黑水流动的速度在这时开始加快。
老艄公在这时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一位不记得月迷津中的路了?下面一段水路湍急,船走得快,一位千万坐稳!”
孟沉霜闻言望向前路,水上雾气浓重,十米之外,便无法视物,水流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能听见涛涛浪声。
孟沉霜紧盯着水面,忽然发现,前方的水面断了,木
兰舟驶向的地方,
只有一片虚空!
“前面是……”
谢邙按住他的膝头:“扶稳。”
下一刻,
船头陡然下倾,船尾翘起,整条细长的木兰舟径直跌入虚空!
孟沉霜抓紧了谢邙的手臂,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几乎想要御剑而去。
身后磅礴水声轰隆隆如惊雷震响,他回首一看,小舟竟是沿着一道巨瀑垂直往下坠去。
冰冷幽暗的巨瀑涌动着寒风,荡开近前浓雾,一列列巨柱般的弯弧在视野中一闪而过。
嘭——!
木兰舟坠入水中激起百丈浪花,就在他以为马上就能重回平稳行驶时,船头猛然上扬,小舟被湍急地水流推得向空中驶去!
然而小舟没有飞行的能力,始终紧贴着黑水波涛。
远离巨瀑百米后,浓雾重回眼前,周遭再度陷入黑暗茫然,使人几乎无法知觉到这滚滚黑水正倒悬于空中流动,小舟亦行驶于这天河之中。
又是几番下落与上升,哪方是天,哪方是地已经不能够辨别。
孟沉霜勉强适应了这过山车一般的水路,前路忽然在这时亮起微芒。
水流暂且和缓下来,木兰舟徐徐向前。
那光亮越来越强,穿透雾气的缝隙,洒落在黑水之上,泛起粼粼银光。
孟沉霜抬起头,便见一轮圆月高悬天顶,方才一瞥而过的根根百丈高灰白巨柱弯刀般指向它,好似为这在烟云间隐现的月撑起一片高阔的穹庐。
白月清辉如是。
然而孟沉霜与谢邙到达月迷津时,尚是清晨,到现在,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白日里,哪来的月亮?
木兰舟平稳地往前行驶了一段距离,路过一轮在水中浮泛的月影。
然而铜桨一拨,却没有把月影打散。
因为这不是明月的影子。
孟沉霜的目光穿透黑水,望见了那水波之下,正散出凄清光辉的圆盘。
“这些都是应龙麟。”无脸艄公听闻孟沉霜是第一次来,一边划桨,一边道,“万年前紫微君应人间帝王之请,来斩杀在巴川一带布旱作乱的应龙,那应龙死后尸骨留在此地,煞气浓雾汇聚,龙鳞残余千片,被外面的太阳一照,在里面看起来跟千百个月亮似的,人们就管这里叫月迷津。”
“紫微君不管这应龙尸骨化煞吗?”孟沉霜问。
月迷津方圆百里皆为煞气笼罩,水泽腥冷,外人无从窥探,是以修仙界中见不得光的交易全都躲进此地。
高门大宗、天上都官奈何不了,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这黑市存在。
“多管闲事被雷劈死的人,哪还能管得了。”无脸艄公说。
孟沉霜微微蹙了蹙眉。
谢邙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这阻绝窥探的幂笠轻纱,望见孟沉霜的神色,他开口道:“据传当年应龙死后,尸身焚火万丈,三月不灭,灾殃更盛,紫微君于是大改周遭江河状貌,引巴川水游走盘旋
与龙骨之上,浇灭大火。
“应龙布旱祸乱人间,紫微君出手将其斩杀本是义举,但更改江河行地之势,利民生息,那本该气数将尽的王朝又延续百载,是为干涉凡间气运,因此被天雷诛灭。”
孟沉霜听后,默然不言。
木兰舟滑过千千万万轮明月,在黑暗中继续向前。
参差落错的建筑在水岸边隐现,一双双藏在雾气中的眼睛注视着来人,偶有旗帆招展,写着种种暗地里的营生,招揽客人上门。
一条岔路出现在前方,无脸艄公将船撑向右边。
谢邙冷不丁地问:“船家,这是往雾失楼的路么?”
“自然,”无脸艄公回头说,“应龙有翼,雾失楼在翼骨之下,我们刚刚划过它的肋骨,正往翼骨里走。”
在黑水中穿行的木兰舟不止这一条,但撑船的艄公脸上都没有五官,以免在这混乱的地界惹上什么事,要被人寻仇。
无脸艄公转身继续划船,木兰舟正在拐进龙翼水流,谢邙说:“船家,我们想走左边那条路。”
“你们不是要去雾失楼吗?雾失楼在右边。”无脸艄公继续划桨,木兰舟片刻不停。
孟沉霜听着两人交锋,看向谢邙,眨了眨眼,传音道:我刚刚是不是该给他十八块灵石?
很显然,这无脸艄公听他俩第一次来月迷津,身后似乎又没有亲朋好友看顾,便打算把他俩拉去卖了或者杀了。
谢邙回答:那他便要当你我人愚而家富,更早一步杀人劫财。
孟沉霜:……有道理。你坐好,我去会会他。
孟沉霜站起身,浮萍剑正要入手同无脸艄公讲讲道理,忽然砰的一声。
一根长棍从一旁伸出来,打在无脸艄公背上,把他连人带桨,直接抽进了黑水里!
“好你个东西,日日劫财害命把人往沟里带,这月迷津还做不做生意了!”黑衣青年冲无脸艄公怒吼。
无脸艄公扑腾着想浮起来换口气,下一刻又被黑衣青年一棍子砸在脑袋上打进水里:“救……”
几条鳄龙从黑水中浮了起来,血红的眼睛盯着落水人,摆动尾巴慢慢游了过来。
无脸艄公见势不对,也不浮上来继续触霉头,往下一潜,抛下木兰舟便跑了。
孟沉霜:“这是……”
黑衣青年把棍子扔给身后侍从,朝孟沉霜抱拳道:“一位受惊了,我名无央,是雾失楼一位管事,一位可是要去雾失楼?”
“是这样没错,但……”孟沉霜语气微妙,“你把我们的艄公赶走了,我们如何去?”
“一位可乘我的船,我送一位过去。”
孟沉霜一听,心情更微妙了:“方才你说那艄公谋财害命,我如何能确定,你不是来谋财害命的?”
这一通混乱,简直像是一局仙人跳。
无央:“呃……我这个,我们,呃,我们雾失楼谋财,但不害命,真的,我们是本分生意人,就连天上都谢督领都夸我们
守规矩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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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邙轻咳一声,默默传音:以前追捕魔族时与雾失楼有过往来,我告诫他们守规矩些,眼前这位的确是雾失楼的人。
孟沉霜再次怀疑地打量了一眼无央,才说道:“那便请管事引我们去雾失楼。”
无央一下子提起了精神头,招呼了个侍从上孟沉霜一人的船,两舟并行,拐向应龙左翼。
水色依然深黑,无央同一人絮叨到:“现在的艄公愈发黑心了,像过去那般绕远路多收钱还不够,直接把人半路绑了杀了的比比皆是,唉,这客人到不了雾失楼,不是断我们财路吗?”
孟沉霜侧了侧头:“贵楼有浮萍剑意地图送出去卖,还怕没办法财源广进吗?”
“钱不嫌多嘛,不知道一位来雾失楼所谓何事?鄙人专管□□,今日相逢便是缘分,若杀一人,我便给一位打个八点八折,再杀一人,就再打八点八折……”
“多谢管事美意,我俩不买凶。”孟沉霜道,“若要杀人,我们一般自己动手。”
“呃……”无央卡壳半天,方才道,“一位真乃猛士也。”
“如果想请雾失楼出手救人,该找哪一位管事?”
“这就要看客人要救的人,面临什么样的危险了。”
“大宗高手追杀,重伤近死。”
“啊……”无央侧目,上下打量一边孟沉霜和谢邙,“是个复杂的单子,有那么几位管事手底下有能人异士会接这种单,具体还得看一位的出价和身份。”
“身份?”
无央笑笑:“自然,我们雾失楼很讲道理,若是大能贵客,自然有贵人接见。”
“若是天瑜宗宗主,亦或剑阁阁主来呢?”
“雾失楼热情好客,这样大的名头恐怕会由我们楼主失山先生亲自接见。到了,就是这里,一位下船小心。”
木兰舟在下一刻撞上河岸,荡起水波。
一座巨大的木楼抖落湿冷的阴影,孟沉霜仰起头,望见这粗陋的木楼如巨人般在月下高高耸立,却打满补丁、插满后加的木梁,风一吹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好似随时都可能倒塌。
顺着台阶走几步,脚下尽是湿朽发黑、爬满青苔的旧木板。
孟沉霜再一次怀疑自己被仙人跳了。
不知道他当年来时作何想法,又同那失山先生做了什么交易。
然而无央极为热情地领着两人往里走:“我们这里有擅长使圆月弯刀的张管事,擅长控制灵蛇的白管事,还有温柔抚慰的梁管事,都接救人的单子,客人看看喜欢哪个?”
阴冷潮湿的雾失楼内,黑衣门人来来往往,一人被无央引入一个小隔间谈话。
甫一落座,孟沉霜道:“我想见你们楼主,失山先生。”
“失山先生?”无央一愣,“您的单子这样棘手吗?几位管事修为都很不错的,用不着劳烦先生。”
() “我想下的单是——问失山先生几个问题。”
“先生这些年,很少见客。”
无央委婉相拒。
“只有他能回答我的问题。”
“先生开价很高的……客人想问问题,也可以找八妙管事算一卦,很灵验的,一卦只要一千灵……”
“无央管事,”一直默然跟在孟沉霜身后的谢邙摘下幂笠,打断了他,“如果无涯兰山谢邙来了,要问当年浮萍剑主之事,你们家失山先生,见还是不见?”
刹那间,无央对上谢邙比月迷津黑水还要寒冷的双目,登时瞳孔大睁,颤抖着出声:“谢谢,谢……”
“不必言谢。你请失山先生来,我自当同你道一声谢。”
谢邙面上没有半点情绪,语气亦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