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猜不出其中因果,心思各异。
谢邙闭了闭眼:“卢大人,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念陵布阵之事,为什么不能讲与李渡?”
卢荜风听了这个问题,脸上的苦笑五味杂陈:“谢仙尊,较之我记忆中的那位故人,你变了许多,但这聪慧磨人的劲儿倒是一如往昔。”
这句话听上去只问了一个问题,可要回答这个问题,他就不得不说清自己为什么要给念陵布阵,布的是什么阵,与李渡有什么关系,又会对李渡造成什么影响。
卢荜风:“不是不能讲,是我不敢讲,谢仙尊听后如果想要告诉他,便再告诉他吧。”
“何以不敢?”
“因为我问心有愧。”
“……”
“因为我问心有愧,才会做这些事,想着能否有所弥补。”卢荜风站起来,走到窗边,踯躅不止,“我还活着的时候,从未把这些事情告诉过昭宗陛下,现在,讲给谢仙尊听罢。”
……
昭宗承安七年,孟冬十月,北风徘徊。
一夜落雪满锦京,有梅花渐次开放。
寒气侵骨,上朝时,帝位上的李瑾叫宫人把炭火燃得更旺一些。
雪天路滑,下朝时,李瑾又派了轿子送几位年迈的老臣出宫。
卢荜风时年将近五旬,自觉身强体健,正要婉拒轿夫,准备去皇帝平时下了朝接见朝臣的文华阁拜见李瑾议事。
可一回头,却看见李瑾走下御阶,站在大殿一角,拉着昱明上将军的手,一起搭在炭炉上面烤火。
总管太监的干儿子在这时对卢荜风说:“卢丞相,上轿回府吧,在这里吹风伤了身子,陛下定要责怪宫人们轻慢大虞栋梁了。”
总管太监跟在皇帝和上将军身后,两人并肩携手往内宫去了。
卢荜风沉下了脸,一拂袖,顺着皇帝的意思,上轿出宫。
等把卢丞相送走,总管太监的干儿子返回未央宫复命,那边的宫人说陛下在同椒殿,他又转去一墙之隔的同椒殿。
朱红殿门大敞着,外边大雪纷飞,屋内却不让人感到分毫冷意,脚下有地龙,屋中有炭炉,靠近暖阁后,更是温暖如春。
珠帘锦纱隔开内外,小太监恭敬道:“禀报陛下,卢大人、崔大人、周大人、王大人、白大人都已送出宫了。”
“朕知道了,退下吧。”
“是。”
小太监从地上起身往外退,眼梢瞥见暖阁里面有两道人影坐在暖榻上,似执手温软低语,但还不等他看清,就被守在外面的干爹瞪了一眼。
总管太监倒吊起眉梢,给自己这个毛手毛脚的干儿子做了个口型:滚。
宫廷内有传言说,当今天子靠武力逼宫,弑父弑兄登位,手段雷霆狠辣,方一即位便大刀阔斧地料理清洗了一番朝堂,又大兴兵戈征战四方,平息境内烽火狼烟。
如今御极七载,朝堂风波渐趋平稳,内外皆
知天子威仪万千,杀伐果决,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
唯有一人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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昱明上将军萧绯。
上将军智勇无双,善治水、善征战,亦善……得帝心。
这同椒殿便是前些年陛下力排众议为上将军营造,毗邻帝寝未央宫,华贵精巧至极。
虽说今上后宫没有妃嫔,但就这么让一个外男入住内廷实在有违礼数,群臣大谏数次,却全部铩羽而归。
更叫他们气得牙痒痒的是,当群臣在太和殿上痛哭流涕,向皇帝极陈利害,请他收回成命时,萧绯一身御赐红鳞袍,佩剑簪缨,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们,好似在看一场无可奈何的笑话,似是早就笃定了结局。
龙椅上的皇帝用手支着额头,仿佛也只把大臣们的劝谏当做一场胡闹。
早年皇帝与萧绯走得近,夜夜招他入宫相伴,言官御史们弹劾他一句佞幸,陛下不听便也就罢了,左右是那萧绯容貌姣好,以色侍人,最多也就给皇帝吹吹枕边风。
可如今萧绯西起水利,东止海寇,南平叛乱,北退外敌,在军中民间威名盛之又盛,位极人臣,封无可封,皇帝不得不新起了昱明上将军的名号赠与他。
这把天子剑锋锐无双,若是用不好,唯恐伤及自身。
萧绯手握重兵,行事张扬,要是哪日狼子野心要造反,提着剑从同椒殿冲进未央宫,两宫不过百步路程,防不胜防。
这叫人如何不在赞颂萧上将军为大虞征战四方换得海清河晏时,暗地里极为纠结地偷偷骂一句可恨!可怕!
偏偏被刀架着脖子的皇帝陛下自己不怕。
小太监不敢触怒龙颜,躬下腰趋步退了出去。
碧玉玛瑙宝石织就的珠帘之内,萧绯一身朝服已经褪去,只穿着中衣和一件水红色薄衫,用白虎皮毯子盖住曲在榻上的腿。
他斜倚着榻上木几,打量榻旁放着的七彩琉璃灯盏。
“这是南洋海国进贡的琉璃灯,等晚上点了灯烛,能透出七色佛光。”李瑾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又低下头,握着萧绯的手,继续给他上药。
“陛下,臣每次回京,都能看见你又往同椒殿里放了新东西。”萧绯说,“明明都是陛下喜欢的东西,怎么全堆在臣这呢?”
“若是放进未央宫,那些言官便要弹劾朕沉溺奇淫巧技,贪图享乐,不思进取,还是放在同椒殿好,总归朕也不常住在未央宫。”
“换成臣被参一本,说臣是荒淫无度的妖妃乱臣。”
李瑾的眉心皱了皱,刚想说些什么,抬起头,却看见萧绯在笑。
泠泠雪光透过窗纱,映在他的侧脸上,如同冰玉。
李瑾的表情又舒展开了:“朕记得你最爱看那些言官御史气急败坏的样子,你六月出征以后,他们参你的奏章朕都叫人收好留着,等上将军回来赏玩。”
“压下来这么久?陛下还是早早批复发回,免得他们成日里提心吊胆,以为触怒龙颜了。”萧绯说,“挑几句好玩的讲
() 给我听听就行了。”
“确有一本,那人说朕后位空悬,国无皇嗣,阴阳不调才遭奸人迷惑,劝朕选妃立后。”李瑾道,“上将军要不要做朕的皇后?”
“不要,我忙,没时间。”
李瑾怔了一下,望着萧绯道:“这几年,你是太操劳忙碌了些,两年前同椒殿完工,但你一直在外征战,回来住了有半年吗?”
“我这次回来已经住了半月,等到今年十一月,就有半年了。”
“半月,”李瑾抬手抚上萧绯被雪光映亮的脸颊,“你回来半个月,养白了不少,可怎么反倒瘦了?”
“老缩在同椒殿里不动,也不饿,吃得少了,自然就瘦了,”萧绯道,“不过陛下说得是,是该时不时练练武,免得安逸久了,连弓都拉不开了。”
“等春天来了再练,今年冬天雪下得比往年早,外面天寒地冻,你再出去拉弓……这一手的冻疮就养不好了。”李瑾一直握着萧绯的手,是在亲自给他手上潜伏着要冒出来的冻疮上药。
萧绯忽然把脸凑了过去。
“怎么了?”李瑾的手指想要点一点萧绯的鼻头,却被他避开了。
萧绯道:“陛下把药油沾在我脸上了。”
李瑾失笑,用锦帕给他擦干净脸,继续给萧绯的手指上药油揉按:“朕记得小时候住在冷宫里,有一个冬天左边耳朵长了冻疮以后,连着三五年都在复发,直到你十七岁的时候,先帝派我们去岭南绘水图,那边气候温暖,冻疮忽然好了,之后再也没有长过。
“朕问了太医,太医说是拔了病根了。今年你好不容易能留在锦上京过冬,好好保暖,消去病根,以后别再长冻疮了。”
药油的气味混着暖阁内袅袅升起的龙涎香烟,有一股深沉绵厚的暖意。
萧绯轻轻叹一声:“但愿如此,前几年在北地用兵,疮把手指胀大了一拳,连铁甲手套都塞不进去,从此便得冬夏各备一套尺寸,而且也妨碍干精细活计,虽说我不会绣花,但勾勒地图时连线都画不稳就麻烦了。
“不过无论如何,等春天气暖花开的时候,总是会好的。”
李瑾听着听着,手上的动作忽然放慢了。
萧绯反过来握住他的手,一根根观察:“陛下的手倒是不错,看上去适合绣花。”
“朕小时候学过缝补衣物,但不会绣花……”
他记得萧绯说的事,那是承安四年时大虞对西戎用兵,骠骑大将军萧绯挂帅出征,从秋至冬四月间,一路捷报频传。
凯旋回朝后,朝廷大设宴席,为神勇绝人的萧大将军接风洗尘。
筵席之间觥筹交错,灯火煌煌,绕耳皆是大喜庆贺之语。
李瑾走下御阶,亲自斟满葡萄美酒,祝酒奉与他的大将军。
萧绯自是春风笑颜,令人心醉,接过酒觚一饮而尽。
就是在这一刻,本该和他举杯对饮的李瑾忽然怔住了。
他看见萧绯曾经骨节分明的十指红肿异常,手背手指上生的全是疮,还有皮肤干裂开的伤痕,溃烂的伤口错落着,有的结了痂,有的血肉淋漓,甚至还包着黄白的脓水。
萧绯饮尽美酒,放下酒觚时,耳上紫红的冻疮和颧骨上剥落起皮的冻伤痕迹映入李瑾的眼帘。
可他似乎毫不在乎这些好像小得不值一提、可又真正痛痒难耐的伤痕,那双眼睛一如当年与李瑾在照桑河畔相遇时一般明亮意气。
“陛下?”萧绯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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