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沉霜向上抬眼,目光轻轻扫过谢邙的脸。
夕日将落时,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下两盘琵琶虾没怎么动。
孟沉霜看了眼坐席四周的隔音阵法,确认无误后,拉过琵琶虾开始剥,与谢邙开始聊起上塔来的正事。
七宝塔原是一座佛塔,但裴氏自有神明,无需佛家渡化,这座佛塔慢慢也就荒废了,后来便改做茶楼酒肆。
如今是桐都城中,除凤凰台外最高的建筑,正宜览望城中一景一物,临风抒怀。
或者窥探影踪。
“能追踪到输送气运的那条通路吗?”孟沉霜问。
谢邙远眺城中盛景,夕日红光映亮眼底,他蹙着眉:“通路深埋地底,我用神识追寻看看,不知还有没有残余的气息痕迹。”
谢邙敛住心神,放出神识探寻。
孟沉霜亦取出枕流山上得来的那颗兽牙,锁定兽牙上残留的单薄气息,用寻踪诀搜索仇山英的痕迹。
他附了几缕神识追上去,如有异常,就随时掐灭寻踪诀。
裴氏底蕴深厚,大能辈出,须得以谨慎为上。
寻踪诀跃下高塔,在巷陌之间曲折游走,朝着此去蓬山方向探去。
落日坠入大海,东方天空变作一片墨蓝,街头巷尾的灵桐花在微漠夜色中显出星辰般的光芒。
各家檐下挂起灯盏,烛火花光将长街映得恍如白昼。
街上摩肩接踵,马车极缓慢地随着群流向前,直到靠近此去蓬山。
如云桐花繁茂更胜,但人群渐渐散了,四匹骏马终于能放开蹄子奔跑起来。
阿耶山于此时睁开眼,看向车窗外连片的紫白桐花。
“大人喜欢灵桐花吗?”裴汶问道,“听说花不注泽常年冷如严冬,很少有花植,不过灵桐花以灵力为生,只要灵力足够,怎样都养得活,如果大人喜欢,可以移植几株回去。”
“长极养的有花,琉璃冠珠。”阿耶山放下窗帘。
裴汶目中闪过几分异光,但很快被他脸上的笑掩盖住:“这是凡间白牡丹的品种?看来天魔族中也有风雅之辈,倒是我妄自揣测了,不过凡花在冰天雪地里,不易养活吧?”
“花怕冷而已,一直烤着火就行。”阿耶山看向裴
() 汶,“你们裴家的公子小姐生长在南地,去了长极,也得一直烤着火。”
“大人说笑了,”裴汶难得地没掏出自己的扇子,只是笑着说,“裴家子弟大多六岁学艺,十岁炼气,十五筑基,修为虽不算精深,但保暖还是够了。”
“是么?”阿耶山淡淡应答,鹰般锋利的眼睛忽然闪出寒光,猛地转身,一把扯烂窗纱望出去,浑身魔气滔滔翻滚。
裴汶瞬间满背冷汗:“大人?”
阿耶山手按骨刃,刀尖忽没入地面三分,他朝阴影里的裴汶勾了勾唇角:“汶天尊,你家里有堕魔的气息,修为可不低,这是给本王准备的惊喜吗?”
裴汶脸色煞白:“裴家从未向外宣扬过这次见面,恐怕是有奸细泄露了大王的行踪,我这就命人去查。”
阿耶山冷哼一声,厚实胸膛中的震动仿佛火山震响,他拔出骨刃,一推车门跳下去,在一众裴氏长老的陪同下,于夜色中踏入静涛大殿。
裴汶坐在原地,长长吐出一口气,压下心中战栗。
随后抽了张传信符,写道:“谢已入瓮,请归。”
咚——
兽牙落入酒盏,荡开一圈月色涟漪,缓缓沉底。
孟沉霜收回神识,扶着额头,倒吸一口凉气。
谢邙立刻收回神识:“阿峥——”
孟沉霜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闭着眼缓解紧绷的神经:“阿耶山来了。”
-
一个清雅温和的男子行在返枝山间,猛虎与猿猴好奇地靠近他,却被他身后人的刀剑厉气吓得转身逃窜。
裴桓回头顾看一眼,停在一方山石前,拂袖一挥,两人高的山石幻影便消散在湿润的空气中。
入眼是一方长满野草的土丘,前面还立了一块碑,写着:“无忧散人之墓。”
他轻笑一声,仿佛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手指再一动,坟丘瞬间被炸裂,尘土四散。
其中竟没有任何棺椁。
只见一把清气凛凛的剑直插入一道地缝之中,周遭地面的纹迹被破坏得不成样子。
裴桓不多思虑,上前一步,一把抽出此剑,立于眼前,剑柄上刻着几个金文:“浮波剑……”
一股巨力猛地灌入剑中,剑身瞬间绽出耀目银光,铮然炸裂。
碎片飞射!
“禀报大人!”几个身着紫衣的桐都卫急匆匆赶回,向着裴桓单膝下跪。
裴桓将这浮波剑随手一扔:“说。”
“属下们向周围乡民打听了情况,他们说大约十日以前,这里先是出现了一道强光,紧接着山摇地动,一道红色会发光屏障出现在半空,似是有仙人御空飞行。”
“仙人?”
桐都卫把头埋得更低,不敢答。
裴桓微笑,抬了抬手,让他们起身。
红色发光屏障,只怕是堕魔之力。
魔燃犀来过了。
天魔小子所谓已斩杀魔君燃犀,果
然不能作数。
不过,魔域现今一片混乱,魔燃犀若还安好,他不回去调兵遣将、收复河山,跑到凡人地界来做什么?
还用一把灵剑毁了裴氏设下的汇菁阵,总不会是因为魔君今日发了善心。
裴桓沉吟许久,重新补全汇菁阵,返枝山四周的灵气、清气与国朝气运再次流动奔向裂隙。
山风拂动裴桓雪青色的衣裾,他长身而立,遥望南方锦上京城池。
是他之前料想错了吗?魔燃犀不是一个单纯的顽劣之辈,明帝许是还活着。
怪不得在几具棺材中什么也没找到。
也就是说,他还有希望?
裴汶等人离开返枝山时,锦上京未央宫中传来一声哀嚎:“陛下!陛下!驾崩——!”
人间都城黑云压境,因为新帝暴毙再度陷入动荡,苍量海天上都仍是一片清风雅静。
西北乙卯火道重燃,裴桓重新调整好七十二条火道的力量配比,将□□西奔的各种灵力稳定下来,让人去把莫惊春请来。
然而莫圣手久久不至。
裴桓心中升起几分不耐,挥开门正要亲自去寻人,就见莫惊春被桐都卫领着走过来。
他眼底青黑、神思恍惚,步上台阶时几个踉跄,狼狈地摔倒在地,好不容易爬起来,抬起头,裴桓自上而下的凛冽目光仿佛把他钉在原地。
莫惊春不禁打了个哆嗦,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位用着裴从雪壳子的神君,也曾从魔族战场的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一剑撼动九霄云外。
怎可能真只是以为看上去温和有礼的长辈?
莫惊春飞速爬起来,行礼道:“大人,是我失态。”
“进来。”
莫惊春跟着他进了侧殿。
裴桓:“火道已经修复,有劳莫圣手继续炼药。”
莫惊春去到药柜边,继续称药加料的活计,三钱鲛人鳞硬是称了五次才量准。
平日里,他只需要抓一把就知道剂量。
“莫圣手还在想孟阁主?”裴桓冷不丁地问。
莫惊春手里的鲛人鳞又撒了满桌,他埋着头赶紧把一切收拾整齐:“……是。”
“圣手心悦他?”
“曾经……算是吧。”
“他呢?”
“或许也是。”
“是么?所以圣手想要和爱人重修旧好?”
莫惊春哑口无言。
不回答,意味着他心底未必没有这个打算,只是还没有坚定下来。
裴桓注视着他:“莫圣手真觉得孟阁主爱你?”
“我……他想把我留在他身边。”
“占有欲罢了,为着这点占有欲,他伤害你、欺骗你、羞辱你,你认为和他重归于好后,就真的能得到爱了吗?”
“可是……”莫惊春欲言又止,似在纠结。
“若一个人爱人,他便不会肆意伤害折磨对方,他一定不舍得对方受半点委屈,心里想的只会是保护,即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裴桓一字一句对莫惊春说。
莫惊春咬着下唇,垂着眼睫,眼神只盯着桌上色彩缤纷亮丽的鲛人鳞,仿佛想要数出上面有几百条纹路似的。
裴桓拂袖而去。
回到奉霄殿,他即刻对着铜镜对裴从雪道:“这个莫惊春,太懦弱了,丝毫没有他母亲的风范。”
“大人息怒,莫圣手只是年纪太小,如今又孤身一人,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拿不定主意,前几天我听桐都卫来报,他在问桐都卫们合起力来能打过多高修为之人,又是否能够全身而退,可能已经在考虑动手解决了。”
“他这般因情爱游移不定、萎靡不振,何时才能炼成转春流心?”裴桓说,“从雪,他下不了手,你就去帮他一帮,让他彻底死了心。”
裴从雪看着铜镜中人,片刻后揖礼道:“从雪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