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双镜阵的另一端,谢邙手握鹿鸣剑,蹙眉看着眼前的孟沉霜、李瑾与萧绯。
八面镜子互相映射,四道身影交错着反复映入镜中,成了千百光怪陆离的倒影。
他刚才已经试探过游走在阵法中深厚灵力的威力,即使是已修至渡劫后期的无涯仙尊,也无法直接劈开这些镜子,反倒打碎了自己的易容,又招惹出这一道道幻影。
这样强大的力量……不得不使人立刻联想到被送往桐都的国朝气运,或许那个盗窃者不知偷取了气运,同时还从天下各地偷来灵气送往桐都。
但是如此庞大的布置不可能只是为了今日供给一个阵法运转来困住谢邙,怕是有另外的人“借”来这股力量,用以达成自己的心愿。
然后呢?予谢邙一死?
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更令人胆战心惊、值得深思的问题是,对方的目标真的是无涯仙尊吗?
今日谢邙与孟沉霜进入这件绘有阵法的房间,是因为买下了那瓶九尾狐心头血,卖家一直未现身,只有一个摆弄密谒大藏镜的管事引发混乱。
对方早就设计好了这一切,只等请君入瓮。
九尾狐心头血……谢邙的眉头往下压了几分。
卖家怎么会知道他一定会为此而来?
若是谢邙一人,他全然不会在意这东西,挂念着别氏狐狸两兄弟的人是孟沉霜。
卖家提出后台面对面交易时,已经料到孟沉霜会被吸引。
对方知道的是孟沉霜回来了。
不止如此,那人还知道孟沉霜在魔君燃犀的躯壳从苏醒,知道谢邙与孟沉霜一路同行到了桐都,知道谢邙手中有神冰玉。
此人可以指使万夏江海阁,还可以调动桐都地下的灵力,极可能是个裴家人。
一个知道孟沉霜心事,了解谢邙手中私有之物,从始至终都关注着一切的、位高权重的裴家人。
——裴汶。
这个名字浮上心头的刹那,一切过往,一切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都变得清晰无比。
当年浮萍剑主死后,裴汶作为无涯仙尊唯一的“朋友”,对谢邙上穷碧落下黄泉,企图复活孟沉霜的全部举动一清一楚,包括谢邙前往极北雪原凿神冰玉为孟沉霜造棺之事。
魔君燃犀出世之后,裴汶莫名极为关注讯狱之事,从铡暗斧、兰山押解、倚泉寺之乱到后来莫名其妙跑去魔域,说要救出谢仙尊,裴汶的身影无处不在。
可他什么时候知道魔君燃犀就是孟沉霜?他又想对孟沉霜做什么?
今日在万夏江海阁的地下房间中,要么是谢邙落入镜阵,要么是孟沉霜落入镜阵……不。
谢邙注视着眼前的三道幻影,孟沉霜、萧绯、李瑾。
裴汶见过孟沉霜,但却无从得知萧绯和李瑾的样貌打扮,它们不可能是裴汶捏造出来的幻影,而似乎是……镜子映射出了谢邙心中的人物。
谢邙看向左侧的李瑾,他一身玄色织金常服
,眉目间噙着淡淡忧虑。
谢邙问:“君来此,欲奈何?”
李瑾的眼珠转动到谢邙的方位:“你本该飞升成神,解脱肉体凡胎,神游太虚,如今放弃一切,只换来天煞孤星、龋龋独行的一生,无悔吗?”
谢邙面色无波,李瑾还欲说什么,他却转头看向萧绯和孟沉霜。
萧绯一袭灵芝祥云纹赤红袍,腰系金带,悬宝剑,足蹬锦履,头束簪缨金冠,旁侧的孟沉霜一身白衣如霜雪,乌发如雾轻拢。
孟沉霜一直看着他,脸上带着浅笑,温和如明明月。
萧绯却本是眉头紧锁,虽未披甲携胄,却隐隐透出一股凛冽杀气,按着剑的右手极有力,手背青筋鼓胀,疤痕纵错。
可刚一对上谢邙的目光,萧绯便不由得启唇一笑,松了剑,浑身杀气收敛,几步上前拉起谢邙的左手,桃花目仿佛瞬间被日光照彻:“南澶,你这是怎么了,不开心?谁又这么大胆来招惹你?”
谢邙眉间聚起深痕,不多时,孟沉霜也缓步上前来,似乎是瞧了萧绯几眼,学着他的动作,执起谢邙的右手,仿佛略有几分戏谑地笑道:“谢仙尊颦眉捧心,虽无西子弱柳扶风之色,却别有一番惊心动魄之美,随我回剑阁成亲可好?”
“成亲?”
谢邙把两只手都抽了回来,萧绯的笑意中瞬间多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忧虑,孟沉霜却只是遗憾地笑了笑。
谢邙看向孟沉霜:“剑主要与我成亲,是爱我么?”
孟沉霜:“我心悦于谢仙尊,望得长伴。”
谢邙:“只是如此?”
孟沉霜愣了愣,启唇两三次,却不知要说些什么,最后竟求助似的看向了萧绯。
萧绯道:“爱之深,愿为鞍前马后,蹈刃履火在所不惜。”
孟沉霜亦道:“愿为谢仙尊粉身碎骨。”
谢邙望着孟沉霜的眼睛,静默许久,久到孟沉霜不明所以,渐渐敛去了笑意,疑惑地看着谢邙。
“谢邙……你不喜欢我?”
谢邙闭了闭眼,低叹道:“原来是心魔。”
阵中八面镜子可以映出人心中最为恐惧的心魔。
裴汶经手过雪席城心魔幻境的后续处置,他知道其中细节,一定知道魔君燃犀魔骨魔心,却无一颗真心,更没有心魔。
谢邙与孟沉霜两人一同走入了万夏江海阁的房间,但这个镜阵想要锁住的唯有谢邙一人而已。
也只能够锁住谢邙一人。
但这整个阵法的攻击性并不强,裴汶不打算置他于死地,只是想将他暂时困住。
这样他与孟沉霜就会暂时分开。
裴汶的目标仍是孟沉霜!
他得立刻离开这里。
“什么心魔?”萧绯似乎全然没有听懂谢邙突如其来的话。
谢邙对他说:“上将军,借剑一用。”
萧绯不解,但还是把腰侧的断蓬剑拔出鞘,递给谢邙。
谢邙持剑
往左臂上一划,瞬间血流如注,他眉头不皱,萧绯却脸色发白,孟沉霜亦是不解。
是心魔幻象,但它们却在阵法强大灵力的加持下如同实质,足以伤人。
倒真是个阴险的阵法。
八面镜子映出人心中最恐惧的心魔,最恐惧的东西要么是情感上的,要么是力量上的,都会是人无所抵挡之物,前者扰乱心神,后者一旦发起进攻,阵中人必居下风。
谢邙眼前三道幻象,倒像是一者一起来了。
要如何破阵,难道将这些心魔都杀灭了吗?
李瑾与萧绯只是凡人,不足为惧,但……这个“孟沉霜”如真正的浮萍剑主一样,有渡劫期修为。
李瑾察觉到谢邙的审视,见缝插针,继续讲刚才那些没说完的浑话:“你放弃了一切,最后却连爱也没有得到,你不后悔吗?”
谢邙:“你后悔了?”
李瑾:“怀峥爱我至深。”
谢邙面色发寒:“你与他,十年而已。”
李瑾亦变了脸色。
“放弃一切的是你,”谢邙一字一句道,“你不悔,我亦无悔。”
李瑾:“我不悔……却生恨。”
谢邙的眼睫颤动一下,李瑾的话锋紧随而至:“沉霜没有心,他再想爱你,也做不到,一切温情软语都只是不自觉的模仿。”
“不是模仿。”谢邙打断,“他只是……觉得自己该这么做罢了。”
“他也觉得自己该一剑杀了你。”
“又有何妨?他会回来找我。”
“是吗?”李瑾失魂落魄地笑了一声,“只是如此,你能甘心?”
“够了!”
噗呲——
李瑾身体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谢邙,一柄长剑穿心而过,快如疾电。
三道幻影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谢邙已经收回鹿鸣剑,李瑾胸前喷出血柱,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倒地咽气。
谢邙俯视着他死不瞑目的双眼:“我还要去寻沉霜,没时间在这里争辩。”
萧绯离李瑾最近,被溅了一脸血,双目睁大,看着李瑾的尸体,呆愣在原地。
忽有阴影拢上他,抬起头,竟是谢邙提着滴血的鹿鸣剑,来到眼前。
谢邙抬起左手,为萧绯擦去脸颊上的血迹,但鲜血太浓,竟擦不干净。
“你想做什么?”萧绯问。
谢邙打量了他一会儿,闭眼道:“上将军,得罪了。”
鹿鸣剑一横,剑锋裹挟着凛冽剑意划过萧绯脖颈,血喷如泉,滚烫地泼了谢邙满脸。
萧绯捂着脖子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应声倒地,抽搐几下断气死去,鲜血还在不断往外涌,积成一地血泊。
血液不断向外扩散,直漫到孟沉霜脚边,浸透他雪白的丝履,血痕如有生命般,一路爬上他的脚背。
谢邙半张脸都被血染红,睁开眼时,见到孟沉霜望着他,正在笑。
孟沉霜面若春晓:“
下一个轮到我?”
寒光一闪,浮萍剑铮然入手,剑气缭绕盘旋如龙,渡劫期可怖的灵力威压开始向谢邙逼来。
谢邙手握鹿鸣,牵了牵唇角:“原来你带了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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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