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拒绝了。”楚见微有些失笑地道,“先不提现在托诺城的状况,我不适合离开……我也不可能让父亲,来代替我现在所面临的风险。”
他们其实现在都很清楚,面临的是怎样的灭顶之灾。
如果说最开始让楚见微留下来的,是他的责任感的话。那么现在的情况又有所不同,没有人能面对死亡毫不动容。就算是退步,也是对死亡的退步,是求生的本能,无关任何低劣品德,理所应当被人谅解。
有选择和没选择面临的诱惑难度,也总不会是一样的。
最初不离开,或许是因为没有人能想到,现在托诺城的情况……会变得这么糟糕。
但现在还不离开,他们都很清楚——
楚见微相当于放弃了最后一次,能逃脱的机会。
他甚至表现得非常平静,以至于不打算对任何人提起,任何人知晓。
大概是现在,阿斯的唇实在是抿得太紧了。他的身体都是很紧绷的,头微微低垂下来,哪怕尽量做出了放松的表情,也还是显得异常的不自然——垂放在两旁的双手,更是微微攥紧了拳。这几乎全是阿斯在不自知的时候做出的反应。他的眼眶,甚至都显得有些发红了。
楚见微这样心细的人,当然也看得出来阿斯的心情异样。但也只以为,他是害怕自己会离开。便起身,将他那攥紧得在掌心都掐出了一点血印的手指给抻开,几乎是很无奈地安抚他,“……不要怕。”
“我不会走的。”
楚见微说。
阿斯的唇,便又抿得更紧了。
他很小声地说了一句:“……不是的。”
淡棕色的瞳孔,此时却显出一点深色。他的语句略微迟疑,滞涩得显得艰难。
其实依现在的情况,和那些道德观上的束缚,阿斯都很清楚,他心底的那个想法,实在不算合适。却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很艰难地吐出来,“我、我是希望……”
“兄长能够离开的。”
他一气说出来,又闭上了眼。
这样的情态,甚至显得有些懦弱起来。
最悲哀的还是不管他如何犹豫挣扎,又或者心中所想的那些,到现在,其实都是不能实现的。
楚见微略顿了一下。
他的目光掠过阿斯垂着的眼,和那显得有些发红的眼眶,还是没递上一块帕巾——以免阿斯可能会更觉得尴尬。只是轻声询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其实问出来,楚见微自己也有些清楚了。
还能怎么样?小孩心疼他罢了。
于是楚见微友有一些失笑,让阿斯坐下来,将那一壶还没有喝完的安神汤又转过来,倒给他了,十分平静地道:“阿斯,我只是根据现实的情况考虑了一下而已,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父亲带来的,大概率会是他手下率领的亲兵。我平时并没有接触过,也没有掌管的经验。他的军队和副官,也只会听命于他。如果我和父亲真的交换了位置……那麻烦才大。我总要接替他现在的职务,却不知道如何指挥那些军队。”
这段纯属胡说了,那些士兵就算再认不得别人,也不会认不出艾斯特亲王的独子兼唯一继承人。再加上楚见微本身就是很有名气的,在军队里威望也大,不听他的指挥才怪。
“而父亲这个人,是极其厌烦处理琐碎事务的……要不然,也不会在我还十三岁的时候,就将艾斯特家的外务管理都扔给我让我处理了。说是训练我,但母亲都说,他只是偷懒而已。”楚见微笑了一下,小小地吐了个槽,相当愉悦地揭了一下父亲的短。才继续道,“他来到托诺城,恐怕也会厌烦处理城内的繁琐事宜,安置民众,还要确保城民不被魔气感染,损伤护城魔法阵。刀更擅长在外面拼杀魔物——所以这么看来,我们还是各安其职最好。现在所处的,就是最合适的地方了。嗯?”
其实楚见微这说法,完全就是避重就轻了。刻意避开了最严肃、而让人痛苦的中心矛盾,转而认真地考虑起了交换所处的位置后会有的“麻烦”,好像这才是楚见微犹豫的原因。
也好像一切都没有那么糟糕,这也只是处理方法当中,最平平无奇的一种选择而已。
阿斯也清楚,其实兄长这么说,只是为了让自己别那么难过,转移下注意力罢了。
现在也是尴尬又局促得很,哭又不好意思继续哭,笑——
反正他现在这会儿,也笑不出来。
倒是塞缪尔在一旁,慢悠悠、极深地看了楚见微一眼,随后自然地垂着眼睛,目光像是轻拂而过,落在了阿斯的身上,看上去非常轻松地道,“没想到艾斯特阁下还有这样的一面——不过见微学长,您这么揭这位大人的短,要是让他知道,可能就维持不住慈父的风度了。”
楚见微露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带着一点调侃的说,“反正我已经这么叛逆了……”
“恐怕回去,也是少不了挨一顿收拾的。说不定还是父母亲的混合双打。”
楚见微这样优秀、出色,简直出生起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所有贵族阶级的子辈继承人的阴影的人,神色自若地说回去要挨父母的打的时候——再联想到那位实在是非常优雅、充满气质的楚夫人,会气急败坏地做出打孩子这种事,实在是有一种非常微妙的反差。
塞缪尔这样从小听着楚见微的“传说”的人,更能理解到这种简直堪称可怕的冷幽默,忍不住失声轻笑了一下。
阿斯红着眼睛瞪了塞缪尔一眼——
不准笑我哥哥!
塞缪尔也非常挑衅地回了个目光,满眼都是一言难尽的评价:没幽默感的小崽子。
不过对于楚见微展开的关于未来生活的畅想,的确让阿斯的心里好了不少……就像是他们以后,的确还能回到正轨上,过上正常的生活那样。
虽然心底很不好受,但是阿斯还是不后悔今天追问楚见微,问出的这些消息。
如果永远不知道这些的话……
阿斯想,最好还是不要这样。
他欠兄长的,已经够多了,总要一笔一笔算的清清楚楚才好。
阿斯虽然在楚见微面前红了眼,但好歹没那么没出息的直接哭出来。他大概也是要整理一下心情,又看着夜色渐深,不太好意思地和楚见微又说了会话,才告辞离开了。
塞缪尔站在他身后,极为气定神闲地看着阿斯略微狼狈离开的身影,非常没有素质地用阴险的语气道,“没用的小崽子,这会儿说不定找哪个地方哭去了。”
楚见微的声音,透着异常的温和,从他的身后传来。
“那你呢,塞缪尔?”
楚见微的声音,似乎是带着一点调笑地问他,“……你也要找个地方哭吗?”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作为阿斯的兄长,在替阿斯反击。刻意抓着这一个点调侃着塞缪尔,但是塞缪尔却知道……绝不是这样。
他的心里实际上也非常的——
难过。
不甘。
怜惜。
可是塞缪尔这样的人,实在是要强得太过了。何况他又十分清楚,明明比他做出了更为艰难的选择的人,实际上是楚见微才对。
于是不管怎么样,都不肯在楚见微面前,再泄露出一分软弱的负面情绪了。
也不仅仅是好强……只是不希望楚见微再为他们的情绪而劳神费心。
他才是现在,最需要被精心保护起来的珍宝。
塞缪尔掩饰的这样好。
表情上没有一分的不自然,反而显得十分的从容。虽然话明显比之前少了许多,但也不算是让人察觉出异样的沉默。他甚至还有心思,去接上楚见微的话,调侃那么两句。连塞缪尔自己,都觉得他应该掩饰的很好才对。却只在楚见微这么询问一句的时候……一下子差点没维持住平静的表情。
“……”
塞缪尔大概是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才又平复下来,有一些无奈地问道,“见微学长,不能给我留一些面子吗?”
楚见微略微思索,反而非常正经地道,“那现在假装我没说刚才那句话,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塞缪尔又深吸一口气,忽然间猛地站起身来,非常不够绅士地握住了楚见微的手腕。只是一眨眼的瞬间,他们的距离就被拉得极近了。
略微温热的吐息,似乎近得都能落在对方的面容之上。
楚见微略微怔了一下。
他的反应其实是很快的,这时候想退开,当然也可以。但他偏偏没有推开塞缪尔,也没有后退一步,反而是很平静地等着塞缪尔接下来的动作。
这样简直相当于某种默许了。
塞缪尔的血液似乎都被撩动的翻涌起来,在加上先前积攒的那些情绪,一并都翻腾起来。他的头脑似乎都在发烫,陷入了很冲动的情绪里——
这种冲动,迫使着他去做什么事来平息情绪。
他的目光,锁定在了楚见微殷红的唇瓣上。
……但是不应该。
他们的吻不应该是在冲动的怒火,或者是某种不安惶恐下发生的,他应该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的珍宝。
所以即便是在这样情绪很失控的情况下,塞缪尔所受到的礼仪教养,和他对感情观的认知,也没有让他做出更加冒昧的事情。
他只是楚见微贴地极近,然后伸出手,修长且极沉稳的手臂,一下子就将楚见微拥揽在自己的怀中。
而这时候的楚见微发现,塞缪尔居然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上不少了。
以至于这样的动作,像是要将他完全地包裹在怀抱当中。
塞缪尔将他按在自己的身上,而楚见微正好也能将下巴放在对方的肩上,看到塞缪尔细碎却精心拾缀得很漂亮的金发,闻到他使用的某种沐浴用品发出的很淡的香气。
塞缪尔的力度,倒是不算大,大概是怕弄疼楚见微,只是抱得极紧。最开始两具身体牢牢地贴合在一处,半点不能分开。到后来,塞缪尔微微弯身,调整好身位,将自己的下巴放在了楚见微的肩膀上,像是某种黏人的、极需要拥抱抚慰的大型兽类那样的黏糊。
然后发出了很轻的、像是舒服的咕噜起来的呼吸声。
这个拥抱实在是很漫长。
而楚见微也的确是结结实实地让塞缪尔拥抱了一会——直到这时间实在是太长了,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某种古怪的氛围。
估计塞缪尔这会已经重新冷静下来了。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尴尬,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一直没有松手,也不说话。楚见微才像是有一些无奈地开口调侃,“这个拥抱算是在安慰我……还是算安慰你?”
塞缪尔大概还是有一些不高兴,所以沉默着——
也可能终于觉得害羞起来了,半晌之后,才慢吞吞地吐出两个字来。
“随你。”
……
另一边,好不容易和楚见微取得联系,但是提议却被否决的某位老父亲,此时脸色微黑。是真的有些急得牙痒痒……想打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