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那天晚上, 烟火齐放,天际姹紫嫣红,黑夜与白昼无异。
顾惜朝直到新年的凌晨都十分亢奋, 步家众人都陷入沉睡, 他还是怎么都睡不着,于是一个人从床上爬起, 裹着衣裳和被子去院子里坐着。
明月皎洁, 月光如水。
顾惜朝满腹心事,现在的生活太平和, 导致他有时会茫然无比, 一切恍若在梦中。
他至今还有向步明灯隐瞒的事情。
顾惜朝一想到这里,心情便十分沉重。
步家的人称他为二少爷, 将他当作家人, 其中定然有步明灯的默许。
顾惜朝想, 我得更坦诚一点……然后去杭州,去为娘亲扫墓。
但有时候说出实话,是件很困难的事。
顾惜朝最初抱着利用的心思接近步明灯,尽管步明灯对此有所察觉, 却并未责怪他。
此刻又想到这件事, 顾惜朝长长地叹了口气。
叹气声在空荡荡的寂夜中飘散, 屋顶上遥遥传来少年的声音:“大过年的你叹什么气?”
顾惜朝差点从原地蹦起。
他猛地扭头,身后屋顶上王怜花一袭耀眼的红衣, 喜庆又夺目, 脸上的笑容满是狡黠:“哎?我吓到你了?”
“………………”顾惜朝几乎要大声叫出来,但顾及着夜间其余人都在休息, 勉力压低了声音, “你大半夜的来做什么?”
王怜花还是坐在屋顶上, 眼里满是笑意:“我夜里睡不着,出来转转。”
顾惜朝皱眉道:“跑来这里?”
王怜花眉毛一挑:“‘这里’?这里不是你家么?”
顾惜朝表情一僵。
王怜花还是坐在屋顶上,居高临下,笑眯眯地开始欺负小孩子:“莫非你不把这里当作是你家?步明灯知道了大约会难过吧。”
顾惜朝瞪他,觉得很不可思议,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不是不把这里当家,而是不敢。
现在的生活太过幸福,如镜中花,水中月,仿佛轻触即散般脆弱。
步明灯对他太好太好了。
像真正的兄长,真正的家人。
王怜花看他神色僵硬,若有所思,莞尔道:“我随便说说,你还当真了。步明灯不会难过也不会生气,你不要多想。”
顾惜朝一呆,觉得哪里不对。
他正想开口,一张嘴,却打了个喷嚏。
“阿嚏——”顾惜朝裹紧了被子,摒弃杂念,他如果生病了只会给步家的人惹麻烦,于是仰头看了眼王怜花,“我要去睡觉了,你也回家吧。”
一个深夜看月,一个深夜溜到别人家散步,还堂堂正正地坐在别人家的屋顶上,怎么想都是后者更无聊一些。
顾惜朝埋头走进屋中,“吱呀”一声,房门被紧紧合上。
王怜花撑着下巴,扫了眼下方空荡荡的院落,眼中笑意未散,目光落在这处院子的隔壁。
从他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见隔壁院落中坐在廊下的躺椅上赏月的青年。
在王怜花来之前,看见的便是顾惜朝与步明灯相隔一墙,各自在月下发呆的景象。
彼时王怜花的心情只有无语,步明灯分明看见了他,却无视他,任由他与顾惜朝对话。
所以王怜花才会说步明灯既不会难过也不会生气,因为后者分明听得一清二楚,却毫无动静。
说步明灯心善,他却又在该出面的地方冷漠;说他冷漠,他平日里却是一副温柔如春风的模样。
怪不得怕生的蔺神医会跟着这人走,想来只有步明灯将他当作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陌生人之间自然不必有所顾忌。
王怜花想到风萧曾被蔺尘星激得生了一上午的气,摇摇头,心情莫名变得愉快起来。
步明灯一个人独住一个院子,他喜静,步家没有人会打扰他,顾惜朝更不会。
王怜花落在他面前。
步明灯神色淡淡,躺椅旁摆着炭盆,暖气在冷风中微弱得难以置信,如同一个摆设。
王怜花道:“步公子真是好兴致。”
步明灯只是微微笑了笑。
就像这样——
步明灯是个哑巴,不说话时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即使“周卓”这层假身份已经被揭露,步明灯对他的态度和之前没有差别,大概不管站在他面前的是谁,步明灯的态度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王怜花败退。
*
今年的洛阳久违地下了一场雪。
雪花飘忽如絮,一夜之间千里冰封。
一辆马车于漫天风雪中驶入城中。
一天后,洛阳城中最大的青楼,王怜花倚在榻上懒洋洋地撑脸颊,屋内暖气萦绕,香气弥漫,琵琶声轻柔婉转。
室外寒气侵骨,室内温暖如春。
榻前跪坐的姑娘安静不语,王怜花若有所思,重复了一遍:“你说有人打听步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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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怜花给予她们庇佑,她们便为他做事。
那姑娘点点头,道:“步公子在洛阳并不有名,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他们无功而返,但有咱们的人听见了。”
步明灯和蔺尘星同行时也渐渐传出名声,他虽为人低调,可揍人时并不低调,更别说他还与蔺尘星同行过一段时间。
一提到步明灯,便是蔺神医身边的哑巴公子。
王怜花懒洋洋地支起一条腿,顺道伸了个懒腰,道:“盯着他们。”
姑娘领命,并吩咐下去。
步明灯的经历寥寥数语便能概括,但王怜花对他曾经去过汴京这一点十分在意。
步明灯在洛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二十年,忽然有一天出了趟远门,还是去国都汴京。
他去汴京做什么?
汴京乃天子脚下,京中有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两大门派,还有神侯府诸葛神侯威名深重。
王怜花的势力还没有发展到能在汴京如鱼得水的地步,更何况步明灯没有惹到他,他没有必要连对方去哪里做什么都查个一清二楚。
步明灯不像会惹事的人,有人会来打听他,便已经足够提起王怜花的兴趣了。
*
步家在后院开辟了一个小菜园,瓜果蔬菜,应有尽有,仓库中屯的粮食也足够。
下雪的冬季,步家几乎不会有人出门。
顾惜朝在院子中堆雪人,作为根基的身子还未成形,他正在奋力将雪合拢固定。
步明灯一直坐在廊下静静地看着,顾惜朝偶尔向他投去目光,他便浅浅地笑一笑。
晏游在汴京堆雪人堆得十分过瘾,大门外左右各一只雪狮,院子中也堆有冰堡雪屋,顾惜朝堆雪人的技巧在玩雪大师晏游看来有些笨拙。
步明灯拿过铁锹,抬脚踏进雪中,伴随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他来到顾惜朝身边,一副打算和他一起堆雪人的架势。
顾惜朝吹了吹通红的手,眼睛倏地明亮,笑了起来。
前院有人敲响大门,步家的仆从前去开门,门外人面容普通,与仆从交谈片刻,递上一张请帖。
开门的仆从只是低头看了眼请帖,再抬头,面前便空荡荡的,方才那人已了无踪迹。
他纳闷地合上门,竟发现想不起对方究竟是什么模样,犹豫片刻,他将请帖交给步明灯。
“那人只说是与少爷在外面有过一面之缘,您出手帮了他……”
步明灯翻着请帖,听罢后面色不改。
侍从便问道:“少爷打算赴宴吗?若是赴宴,我们这就去准备——”
步明灯摇摇头,侍从忍不住担心道:“您又要一个人去吗?天寒地冻的,还是让我们送您吧。”
步明灯还是摇头,将请帖合上收起,轻轻地笑了笑,不容置疑地坚定。
侍从叹了口气,无奈地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