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铜和烂铁一如既往守在楼梯口,但它们早就形同虚设,不会挡着时渊。时渊一路去到二楼阳台前,阳台门是虚掩的,陆听寒倚着栏杆,望向黑暗中的城市。
每当丧钟在夜晚响起,陆听寒都会在这里。
寒风萧瑟,时渊走到他身边。
陆听寒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肩上。
两人眺望着城市,房屋黝黑,丧钟久久回荡,像幽灵徘徊在城市上空,找不到回家的路,时渊数不清它到底响了多少声。
陆听寒没什么表情,和平时一样,鲜少有东西能撬动他的面部线条。一方面,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感是指挥官的素养;另一方面,这也是性格使然。
等钟声结束,陆听寒说:“一共62声。”
——他当然知道。
死亡名单,他是仔仔细细地过目的。
I级警告,三座城市,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战争,这个牺牲人数是奇迹般的少,但它的厚重感不会被胜利的喜悦抹去。
有人为英雄铺出花海,那么也该有人为牺牲者献出悼亡之花,钟声吊唁逝者的荣光。
他们在寒风中站了很久。
时渊问:“你难过吗?”
陆听寒说:“时渊,时候不早了,回去睡觉吧。”
时渊又问:“你是不是有点难过?”
陆听寒扭头看他,没说话。平日他那坚固的外壳似乎融化了一点,时渊看见他有些柔软的、晦涩的目光。
于是时渊知道了答案。
时渊踌躇了几秒,突然说:“你等一下,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他一路小跑回了房间,对着花瓶犹豫了几秒,拿走那朵小白花,又小跑着回到阳台,递给陆听寒:“……这个就是我的礼物了,送给你。”
陆听寒看着那朵雪见。
它在寒风中摇晃,叶片颤颤巍巍——漂亮的雪见都是层叠着盛放,犹如少女的纱裙,不似它,不知如何展现自己的魅力,在不该羞怯的时候羞怯了,花瓣畏畏缩缩的,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单薄且层次感太低。
硬要说的话……
陆听寒在它身上,竟然看出了几分呆头呆脑。
大概是随了它的主人。
时渊忐忑地补充:“我已经很努力在养它了,想送给你,但它不是很好看。”
“……”陆听寒接过花,忽然笑了。
他说:“我很喜欢。”
时渊呆了一下:“可是它不好看呀,你都有那么多漂亮的花了……”
陆听寒:“其他花都不是你送的,也不像你。”
时渊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想了半天:“你的意思是,我长得也不好看?”
这回陆听寒低低笑出了声,单手揽过时渊。时渊靠在了他的胸口,听见沉稳的心跳。陆听寒笑意极深,眼中的灰蓝色氤氲成一片温柔的海洋,说:“怎么会呢,你要是算不上好看,那也没几个人是好看的了。”
时渊更加困惑了:“那为什么说它像我?”
陆听寒回答:“都一样呆。”
时渊:??
他刚要抗议,脑袋就被陆听寒猛揉了一阵。他立刻什么都忘记了,发出了开心的声音:“呼噜呼噜呼噜。”
陆听寒说:“谢谢,我很喜欢这个礼物。真的很喜欢。”
听到这句话,时渊才终于放下了一担心事,心满意足:“你喜欢就好!!我还一直担心你看不上它,或者不喜欢它。”
“不会,”陆听寒说,“我昨天带回来那束花,不是为了比较什么,是想着你可能会喜欢。”
时渊的尾巴尖欢快摇曳:“真的太好啦,我也买不起更贵的东西了。”
“花了多少钱?”陆听寒的神情柔和。
“120块钱。”
陆听寒倏地沉默了。
第二天,时渊回家,看到客厅桌上摆了一本《防诈骗指南》。
“好好看。”陆上将如是吩咐道。
——他房间的床头花瓶中插着花。
只有一朵雪见,呆头呆脑,足够特别,也足够……贵。这也是唯一一朵进了他卧室的花。
结果是时渊看书看得晕头转向,昏昏沉沉,很早就上床睡觉了。
也不知是不是睡前听了广播,他做了个奇怪的梦。
广播提到了特殊感染生物“号角”,它是2号深渊的感染物。
2号深渊的感染特征是“蜂群思维”,被它感染的生物集体行动,有极其统一的作战方式,以及共同的目标,就像是一群团结一致的工蜂。“号角”发挥了这个特性,发出人耳听不见的高频声音,让不同的感染生物集结在一起,进攻人类。
“号角”最终被防空武器和联盟空军击杀了。
它的尸体横于荒原,无数科研人员正在采样,带回实验室研究。
梦中,时渊来到了那一片荒原。
天空颜色是粉、紫、蓝的交杂,风在耳边呼啸,放眼望去,荒原上毫无生机。
没有战士,没有研究员,只有时渊和那静静躺在泥尘中的“号角”。
洁白的羽毛沾满灰烬,羽翼低垂,无数双眼睛闭上了,三分之一的躯体已被炸毁,露出畸变的骨骼和脏器。它的血是金黄色的,流淌在地,淡淡微光。
近距离看,才能意识到它有多么大,光是一片羽毛都要比时渊高,好似神话中陨落的异兽。
时渊走到它身前,伸手抚过它的羽毛。
出乎意料地柔软,就像是春日中最人畜无害的雀鸟的胸脯。
“你好呀。”时渊说,“你在等我吗?”
羽翼轻颤了一下——
那无数只眼睛缓缓睁开,转动着,看向时渊,瞳孔是金橙色的。
随后眼睛疯狂转动,发出诡异的沙沙声响。声音交融在一起,仿佛无数人在窃窃私语,时渊听懂了它的话语。
它说:【赋予我们力量吧,只有您能让他们看见最深重的恐惧】
它说:【我们将为您征战,直到世界终结,群星湮灭】
它说:【直到我们……】
梦中的时渊没有回答它。
等他再抬头看去,那些眼睛又闭上了,仿佛不曾睁开过。于是,他枕着“号角”的羽翼,像是陷进最柔软的床铺中,沉沉睡去。
荒原的风还在吹,呜呜咽咽,巨大诡谲的怪物尸体,和倚靠着它的、外貌似恶魔的少年。时间凝固于此,此情此景像来自亘古,在久远岁月之前,也曾有这样一幕发生。
第无数次,与怪物陷入漫长的沉睡。
次日醒来,时渊迷迷糊糊的。
手机上有新信息。
周平安给他发了消息,问他后天有没时间,避难所相识的几人想要聚一聚,那对年轻夫妻也会来。
【可能也就是吃个饭,聊聊天,打打牌而已】周平安在信息里这样说,【你有空吗?】
时渊看了下工作时间表,回复道:【有空的】
周平安:【那就好,不见不散!】
时渊趿拉着拖鞋,去到客厅。陆听寒已经醒了,坐在沙发上看书。
时渊要了一通摸摸,然后告诉陆听寒:“我后天要和朋友见面。”
“是在避难所认识的朋友吗?”陆听寒问。
“对。”时渊说,“呼噜呼噜。”
陆听寒又问:“是你打牌没赢过的那些人?”
时渊:“对呀,他们这次可能还要打,说之前打得心惊胆战的,不够尽兴,这次要大战三百回合。”
陆听寒的手下动作停住了。
时渊:?
时渊说:“还要摸头。”
陆听寒看向时渊。
——如果苏恩齐在这里,他会发现,陆听寒的眼中是熟悉的胜负欲。每每陆听寒指挥时,总会有这样的火在眼中燃烧,坚定又炽热,永远不熄灭。
他为战争而生。
然而在这个晚上,这把火突然烧到了时渊身上。
“先不摸了,”陆听寒缓缓说,“时渊,现在是我的时间了。”
时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