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些穆军还没有逃进城门, 他们战败的消息就已经被禀报到了雍州知州的耳中。
上一任的雍州知州胡臻因为年岁渐大,又平叛有功,前往京城述职之后, 便直接留任在了京城,如今这位雍州知州新上任不久,乃是安阳长公主的驸马之弟, 名叫宗俭。
这位安阳长公主是当年昭文皇帝的姑姑,按辈分算比如今的太皇太后还要高了一辈, 虽然年纪也不算极大, 但资历甚深。
她与驸马的感情极好,宗俭便是有了这么一位靠山,虽然名字中占了一个“俭”字,实际上仗着兄长的势头吃喝玩乐, 却是个专喜奢华之人。
这一次他会来到雍州这个荒芜的边境之地,还是因为在京城不小心打伤了人,所以特来躲避风头。
宗俭本来想过个两三年就托人帮忙把自己调任回去, 却未料到西戎和大穆的关系竟然急转直下,发展到了如今地步。
他前些日子刚刚来的时候,觉得山高皇帝远,再没人管得着他了, 特意搜罗了许多西域风情的美人共同享乐, 如今听说了战况, 就算是再没心没肺也乐不下去了,坐在座椅上发愁。
听到手下的兵士们溃散而逃,宗俭不禁恨道:“可恼西戎那帮蛮人, 如今竟是长了脑子, 搜罗了这许多的外域之人前来助战。将士们闻风丧胆, 这仗还有什么打头?”
他虽然不学无术,但是出身富贵,见多识广,倒不至于把黑人和色目人认成妖怪,只是纵使宗俭有这些见识,也无法向那些士兵们一一解释清楚,在一朝一夕之间消除他们内心的恐惧。
毕竟不管对方皮肤眼睛生的何等颜色,战力强是摆在那里的,上战场的人若是怕死,那无论对手是谁也都不会有底气。
宗俭想不到良策,焦急了一会,又迁怒于人,恨道:“到底是谁给兄长出的这个主意,把我弄到这个破地方来!西戎人那样厉害,一旦开战起来,我还哪有活路?”
他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我看,不如趁早回京向着朝廷求援吧!”
宗俭手下的谋士听他说的不成话,不禁劝道:“大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您身为雍州知州,若是在关键时刻弃城而逃,即便是回了京城也是重罪啊。”
宗俭皱眉道:“什么叫弃城而逃?本官只是没有那么蠢,不想做无谓的牺牲!谁觉得我胆小无能,无力守城,怎么不自己过来试试!”
他越想越是如此:“如今先帝已去,当今陛下性情温和,想必看在公主的面子上,也不会多与我计较的。”
——说白了,就是觉得黎慎礼好欺负。
毕竟西戎人不同于其他敌人,他们屠城戮尸的手段实在残忍。
宗俭身为此地守官,一旦战乱兴起,就算是想跑都晚了。此时不做决断,又要拖到什么时候呢?起码先准备起来,形势不对,立刻就可以走。
于是宗俭不再理会谋士的劝说,转身便吩咐自己的随从:“你们还不快快去将我的东西收拾好?记住,暗中行事,先不要让其他人察觉端倪,以免军心动摇,对外只说我病了,想换个住处便是。”
随从犹豫道:“大人,您房中还有几名前日刚送过来的西域美人……”
宗俭一想自己还没有好好享用美色,确实有点亏,顿了顿便道:“你挑两个最漂亮的给我带上便是,剩下的不能带走,让她们今晚来我房中伺候……”
“报——”
宗俭正在这边安排着,突然听到外面的高呼声再次传来,他便道:“进来。”
外面驻守的士兵惶急而入,宗俭不耐烦地说道:“又发生什么事了?”
那士兵的脸上是迷惘和惊喜的混杂,说道:“大人,方才城外出现了两个人,毁掉了西戎人的战旗,并且还抓了他们的长官,狠狠挫了西戎人的威风。此时这两个人正往城中来了。”
宗俭皱起眉头,愣了片刻,突然大喝道:“你说什么?”
他脸上毫无喜色,却表现的仿佛天塌了一样,让那名士兵一怔,又重复了一遍自己所说的话。
“坏了,这可坏了,这两个是什么人?竟然坏我大事!”
宗俭非但不喜,而是吓得连忙站起身来,转了两圈,跺脚恨道:“西戎人最是凶残,他们又不能把大军打退,平白去招惹这些人做什么?岂不是为我招致祸端吗!你们快些把城门关上,千万不要让他们进城,别让西戎人以为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那士兵微微一怔说道:“可是他们已经……”
“可是他们已经进城了,还进了你的知州府呢。”
一个冷淡而又清朗的声音响起,接过了那名士兵口中的话。
宗俭吓了一跳,随即便见一名男子大步走进了他的议事厅。
他看清了其中一人的脸,不由脱口说道:“应玦?!”
——怎么是这个惹是生非的祖宗!
宗俭眼前一黑。
他这么些年一直在京城,自然不会不认识应翩翩,方才一时激动,此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失言了。
宗俭心里骂着娘,面上却换做了一副笑脸,说道:“原来是应侯大驾光临,刚才本官正为战事忧心,一时惊讶,不慎失言,还望二位见谅。快请上座!来人,奉茶!”
他心知应翩翩这人最是麻烦,平时他已经是京城里横惯了的祖宗,但是见了更横的,也只能多加容让。
可是他的笑脸相迎没有换来半分应有的回报,因为应翩翩连看都没有看他所示意的座位方向,脚步不停,径直大步向前。
他的个头跟宗俭差不多高,虽然身段风流清瘦,但这样疾步而行,面色冰冷的气势实在令人心里发憷。
宗俭觉得应翩翩再往前走就几乎要跟他脸贴脸了,纵使再喜好美人,他也不敢在此时直视那张秀艳的面容,不由仓皇后退,惶然道:“喂,你……”
“砰!”
几乎擦身而过时,应翩翩迅疾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将他猛力掼到了墙上。
宗俭的惊呼声还没有发出口,已经听他冷声问道:“你为什么要通敌叛国?”
宗俭目瞪口呆地看着应翩翩,满头的冷汗当时就下来了,使他几乎忘记了疼痛,当下不禁失声叫起来。
“你胡说什么?谁、谁谁通敌叛国了!”
应翩翩冷笑道:“你向西戎军提供城中地图,又故意消耗我军战力,已经被我抓到证据,难道还想抵赖?!你身为大穆之人,竟然里通外国,置我将士百姓与不顾,实在罪大恶极,枉为朝廷命官!”
他神色极冷,义愤填膺,一连串的指责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简直让宗俭都不由愣神了一秒,以为自己真的干了这种事。
——可是他没有啊!可以说他贪生怕死,尸位素餐,说他通敌,他吃饱了撑的啊通敌?
“侯爷!请您冷静,手下留情!”
应翩翩这副架势,将宗俭手下的谋士也给吓住了。
对于应翩翩的大名,他也有所耳闻,知道对方脾气暴烈,性情狠戾,要是真的急了,杀人放火都干得出来。
他不得不一边试图拦住应翩翩,一边暗中使眼色,令人快去将这城中的其他官员请过来。
“宗家世代忠良,宗驸马和公主更是一心为国,宗大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这当中一定有误会啊!”
应翩翩道:“噢,你的意思也就是……说我冤枉人?”
他声音平淡,那名谋士却猛然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顿时额头冒汗。
“小人不敢!”
只是在他极力劝说应翩翩的时间里,这城中的一些官员们也已经纷纷赶到了。
败军刚刚回城,形势变幻,他们也都聚在一起商量策略,如此,来的自然很快。
前一刻刚刚听说应翩翩来到雍州了,下一刻见到真人,就已经在满面寒霜地掐着他们知州的脖子了,这个冲击力实在有点大。
“应……应侯爷。”
宗俭的副手陆州判颤声道:“您刚刚进城,对此处情况还不大了解,如此武断,只怕不太好吧?不如您拿出证据来,咱们再好好商讨,再这么掐下去,宗大人可就要不行了啊!”
应翩翩懒洋洋地一笑,说道:“行。”
他将手一松,宗俭顿时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大声咳嗽。
“咳咳……把、把应玦……咳咳……给我抓起来!”
他顺过了一口气,在下人们的扶持下站起身来,勃然大怒:“本官原本看在应厂公的份上敬你三分,你别以为我是怕了你,就可以信口雌黄,随意污蔑!今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就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方!”
“这话说的,整个大穆,自然都是皇上的地方。至于抓我……”
应翩翩嗤笑,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道:“来啊。”
“啪!啪!啪!”
随着他手下清脆的掌音,外面的大门被一下子打开,一队人冲了进来。
只是这些人竟不是雍州城里的守军,而是应翩翩带来的黑甲卫士,迅速将整个大厅团团围住。
池簌最后迈进门来。
——方才他就是去接应这些人的,有池簌在,这样一队卫士无声无息进了城,竟然根本没人察觉。
宗俭勃然色变:“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所有惊疑敌视的目光几乎都聚集在应翩翩身上,只听他淡淡道:“人呢?”
宗俭问了句“什么人”,随即才意识到应翩翩不是和他说话,两名侍卫上前,将一个西戎打扮的大汉压着硬是跪倒在应翩翩面前。
应翩翩道:“这个是刚刚才城外所抓的西戎将领,各位有认识的吗?”
他们最近都是在与这名首领交战,双方早已经都把对手给摸透了。
陆州判脱口道:“拓跋昶?”
应翩翩道:“想必城中也有人看见了,方才我与武安公在阵前捉了这名西戎将军,正是从他的身上搜出了盖有知州印信的地形图,而且拓跋昶也已经亲口说了,这乃是咱们的宗知州派人给他的,莫非这还不算证据确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