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珠轻飘飘地缠在奚将阑纤细手腕上。
大概被盛焦戴久了,连珠子上都带着一股桂香。
奚将阑摩挲两下,方才那点被陈年旧事冲出来的恼羞成怒瞬间烟消云散。
反正此时小院空无一人,他就、就躺一躺盛焦的床又怎么了?
奚将阑成功说服自己,脸皮极厚地溜达进内室,将獬豸纹外袍脱下扔在一旁。
他本想直接往床上扑,但转念一想。
昨晚在行舫上没换衣裳,盛焦知道肯定又要嫌弃他。
“咳。”
奚将阑矜持地止住步伐,熟练地走到柜子前胡乱翻找,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拿了一套盛焦年少时的衣服。
盛焦及冠时身形比他高半头,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奚将阑没怎么长个儿,盛焦年少时的黑色衣袍正合身。
奚将阑不知道害臊是什么,大大咧咧将自己脱得赤身裸.体。
手腕上的天衍珠串整个珠身一抖,竟然像是断了线似的脱离掌控,稀里哗啦地砸到地上。
正在撩头发的奚将阑吓了一跳,嘟囔着就要去捡珠子。
一百零六颗天衍珠像是长了腿似的,避开奚将阑朝着四面八方滚走,转瞬就不见一颗踪迹。
奚将阑没好气地骂了声:“什么狗东西?”
他从来看不惯天衍珠,也没管它发什么疯,勾着盛焦的衣服一一穿戴整齐。
等到奚将阑爬到柔软的床上,地面一声珠子相撞的脆响,四散奔逃的一百零六颗珠子又像是被一根绳串在一起,悄无声息落在枕边。
奚将阑正躺在枕上微微抬头看着一旁熟悉的雕花床柱,不知在想什么。
乍一扫见天衍珠,嫌弃地翻了个身。
枕上满是淡淡桂香,奚将阑裹着锦被,被他强压下去铺天盖地的倦意瞬间袭来,恹恹阖上眸,打算睡觉。
这时,修长后颈处一绺黑色烟雾钻出来。
黑猫恹恹地趴在床上,和他大眼瞪小眼:“这哪儿?”
奚将阑懒洋洋道:“盛家。”
“中州?!”黑猫毛都炸了,“你不是从不来中州吗,盛焦强行抓你来的?”
奚将阑打了个哈欠,含糊道:“啰嗦,我先睡了,有人来记得叫醒我。”
黑猫一愣:“谁会来?”
奚将阑声音越来越低,转瞬就被拽入梦乡,只留下一句……
“会杀我们的人。”
黑猫:“……”
现在你和我“我们”了?!
黑猫骂骂咧咧,强撑着上次被奚将阑打出来的伤钻出内室跳到屋檐上左看右看,警惕万分。
奚将阑那狗东西从来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若是睡觉的兴致来了,有人来杀他也懒得还手抵抗。
黑猫在屋顶窜来窜去,只觉这幽静小院笼罩着一层堪比大乘期修为的结界,整个十三州怕是也没几个人能破开结界冲进来杀人。
它转了半天,终于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
正要回去,却听到一声微弱的琉璃破碎声。
循声望去,下方小院入口,结界被人悄无声息打开一条缝隙,几只厉鬼在日光中也丝毫不减威势,狰狞着扑来。
黑猫毛都炸了,飞快倒腾着腿跑回内室,一个爪子拍在奚将阑脸上,咆哮:“小骗子!快醒一醒,真有人来杀你了!”
奚将阑眼皮重得都睁不开,含糊道:“啊?”
“快醒醒!”黑猫一屁股坐在他胸口,差点把奚将阑这个小身板给坐得背过气去,“有人破开外面的结界了!”
奚将阑张嘴差点吐出一抹白色幽魂,奄奄一息道:“知道了,下去。”
黑猫见他真的清醒,这才跳下床。
奚将阑胡乱挠了挠散乱长发,嘴中嘟囔几声。
黑猫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凑近了却听到他含糊着说:“……都来了?才不,我只想杀曲相仁,其他人都是顺带……我知道了,你好啰嗦啊。”
黑猫惊恐看着他:“你……你在和谁说话?”
这小骗子……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奚将阑睡了半日,浑身瘫软无力,恹恹地披上盛焦宽大的外袍下榻,不想搭理它。
外面已有不小的动静,前来围杀他的人怕不是偷偷前来,而是被盛家人光明正大请进来的。
奚将阑打了个哈欠,刚走出内室,想了想又将手腕上的天衍珠放回床上。
天衍珠似乎想要跟上来,奚将阑却朝它一点,满脸恹恹却不失艳色,他懒洋洋地笑,像是午后被阳光晒蔫的花。
“别跟来。”奚将阑说,“否则我碎了你。”
天衍珠一僵,蔫蔫落回凌乱床榻间。
奚将阑正要再走,又想起什么,将耳廓上的耳饰也一并摘下来,随意扔在天衍珠旁边。
黑猫吃了一惊:“你的耳朵?”
黑猫说话时的唇形有点难辨,怎么看怎么都是喵喵喵,但奚将阑却熟练地读懂了。
“哦,没什么。”奚将阑伸了个懒腰,倦怠地说,“我不喜欢听杀人的声音。”
黑猫愣住。
杀人……
有什么特殊的声音吗?
奚将阑穿好鞋子理好外袍往外走,宛如要去看一场精心准备许久的大戏。
盛家幽静的小院已是搭好的戏台子,奚将阑推门而出,几只狰狞厉鬼当即朝他凶悍扑来——带着戾气的低吼声被屏蔽在外,单纯看时竟然莫名滑稽。
奚将阑一动都不动,似乎不打算出手。
黑猫低低骂了一声,它惜命得很,直接蹦过去原地化为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手中黑雾瞬间溢出,呼啸扑向厉鬼。
“滚开!”
他低喝一声,丝丝缕缕的黑雾竟像是剧毒般将无躯体的厉鬼腐蚀处乌紫的毒纹,黑烟滋滋冒出。
厉鬼惨叫声响彻云霄,在场所有人皆被刺耳叫声震得眉头紧皱。
曲相仁站在不远处,冷然看着那个身着毒花黑纹的少年。
“乐正家?”
不对。
药宗避世不出多年,从不掺和天衍灵脉的纷争,哪会派人来保护奚绝?
可那少年明明是个使毒的。
奚将阑扫了一圈,微微挑眉。
横青帘和酆重阳不愧是执掌大世家多年的老狐狸,此番竟然没有真身出来,只是派了些小喽啰和厉鬼来凑热闹。“啧。”奚将阑似笑非笑看着曲相仁,“看来你曲家没落得不亏。”
被人当枪使了还洋洋自得。
曲相仁冷冷道:“十二相纹被你藏在何处?”
奚将阑摸了摸后颈的伤处,满脸无辜:“不是被你们曲家夺去了吗?你瞧,我伤痕还在呢。”
站在一旁的曲长老被他倒打一耙气得目眦尽裂,厉声道:“胡言乱语!还未等我们抽,你的相纹就已经……”
他还没说完就自知失言,立刻脸色难看地闭嘴。
“哈哈哈!”
奚将阑被他的神色逗得忍不住笑起来,缓缓朝他伸出手点了一下。
地面诡异得传来一阵震动,像是有凶悍的巨物在薄薄地皮下翻江倒海,险些将周围的人震倒。
“真蠢啊。”奚将阑手点着曲长老,无情淡漠的眼神却是注视着曲相仁,呢喃道,“既然猜到十二相纹可能还在我手上,为何要来送死呢?就像之前六年乖乖地躲在乌龟壳中,不好吗?”
曲相仁瞳孔一缩。
下一瞬,奚将阑五指成爪,好似握住一团东西。
曲长老忽然浑身一僵,眼球凸出,满脸惊恐。
獬豸纹黑衣穿在盛焦身上,威严气势只会让人敬畏惧怕,但奚将阑太过放浪恣肆,一袭稳重黑袍被他穿得好似五彩斑斓,明艳刺眼。
那张秾丽到几乎有侵略攻击性的脸蛋浮现一抹近乎病态的笑容,眼尾绯红,眉眼五官皆是放肆的愉悦。
只是看着,竟让人莫名觉得活色生香和阴冷可怖这两个字竟能同时出现在同一张脸上。
突然,奚将阑五指莲花瓣展开,唇珠轻轻一碰,和清晨时那个玩笑般,柔声重复。
“叭。”
话音刚落,曲长老身躯一晃,七窍流血,重重栽在地上。
他的胸口已瘪下去一个血洞,竟被人活生生捏碎心脏而亡。
四周一阵死寂。
在场众人浑身一哆嗦,就连酆家厉鬼也惊住,恐惧地往后飞掠数丈。
奚将阑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还保持着莲花绽放的手指,纤细修长,完全不敢想象就是这么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竟然徒手将一个元婴境心脏凭空捏碎。
他……
横家的人和厉鬼惊恐对视。
他是怎么做到的?
不是修为尽失了吗?
曲相仁几乎将牙咬碎,他灵力胡乱在那具温热尸身上一探,惊愕发现曲长老的玄级相纹竟在不知不觉间被抽走。
他抬头惊骇看奚将阑,终于意识到刚才那句话并不是谎话。
“十二相纹……果真还在你手中。”
此言一出,周围人皆惊。
奚将阑却不回答,言笑晏晏地伸出手指。
突然朝着曲相仁一点。
曲相仁瞳孔剧缩,以平生最快速度飞身后退,周身瞬息凝结出数道护身禁制,狼狈落在小院高墙,警惕防备着他。
“哈哈哈,你怕了?”
奚将阑突然哈哈大笑,漂亮的手指继续轻轻一点,却无半丝动静。
——他方才根本没想杀人。
刹那间,曲相仁脸色铁青,当着这么多人面被耍了一通的羞怒和怨恨让他浑身都在颤抖,恨不得将奚将阑挫骨扬灰。
奚将阑乐得直咳嗽:“我还当你不惧死呢,竟然吓成这样?!哈哈哈堂堂曲家……咳咳!”
黑猫:“……”
黑猫脸都绿了,心想此人都不止收敛的吗?
万一这些人破釜沉舟,怕是用上一堆「弃仙骨」怕难保性命。
但他方才离奚将阑这么近,竟也没看清这人到底是用了什么秘法将一个元婴境活生生捏碎心脏。
奚将阑此人狡兔三窟,敢这般挑衅,怕也留了后手。
因十二相纹在奚将阑手中,众人投鼠忌器,盯着那只好似一点就能要了人性命的漂亮的手,一时竟不敢再继续动手。
奚将阑浑身皆是常年养尊处优的雍容,他笑意未散,脸颊全是咳出的绯红,姿态懒洋洋坐在台阶上,叙旧似的。
“横青帘和酆重阳二位大人应该也在吧。”
周围的人和厉鬼面面相觑。
好一会,两道分神悄无声息从角落出现。
横青帘是个绵里藏刀的笑面虎,明明是他提出要先杀奚绝,不用真身前来也就罢了,此时见了面却依然和颜悦色,甚至还行了个礼。
“见过小仙君。”
奚将阑依然倨傲张扬,好似有没有奚家他都是万人惊羡的小仙君。
他撑着下颌懒洋洋看横青帘,玉石似的手指轻轻朝他一点。
饶是横青帘已是个还虚境,竟也被那只手点的心中一股寒意涌遍全身,强行绷着才没有像曲相仁那样颜面尽失地当众逃开。
好在奚将阑并不滥杀。
——毕竟杀了这一缕神魂,对横青帘真身也不致命。
奚将阑手指在那一点一点的,好似随时都能取人性命,他轻轻叹息道:“横大人想来是年纪太大,脑子也不怎么会转了吧。让端大人比你聪明多了。”
横青帘的确比奚将阑大出好几旬,但修士寿元无穷无尽,哪怕数百岁面容也仍旧年轻。
被小辈指着鼻子骂蠢,饶是横青帘惯会逢场作戏,脸上笑容也是微微一僵。
“小仙君何出此言?”
奚将阑察觉到他隐秘的杀意,却毫不在意勾唇一笑,语调随意地道:“你当真以为让端大人是修为已至瓶颈,才去闭生死关吗?”
横青帘和酆重阳一愣。
曲相仁气得浑身发抖,怒骂他几句。
但奚将阑耳聋,不想搭理谁时就算他吼破了天也听不着。
黑猫晕晕乎乎的,不知道怎么奚将阑突然莫名掌控全场,试探着收回毒雾,蹲下来在奚将阑手臂上蹭了蹭。
奚将阑漫不经心地挠了挠黑猫的下巴,笑着道:“……自然不是啊,让端是在用这种法子向我认错。”
横青帘脸色一变。
奚将阑说:“让端虽是天级相纹,却资质平庸……”
这话才刚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唇角抽动,脸色难看至极。
天级相纹都能称之为资质平庸,这话也只有灵级相纹能说得出口了。
偏偏在场的人要么是玄级,要么是连让端都不如的天级,只能任由奚将阑将这四个字化为巴掌,狠狠甩了每人一个巴掌。奚将阑饶有兴致地一一注视那些人的脸,继续道。
“……让端能修炼到还虚境已是巅峰,无论他闭关多少年,都必不可能冲入大乘期。他的生死关,只有死,已无生机。
“让端大人是在用这种方法向我忏悔、认罪,我也接受了,所以这六年来我从未杀过一个让家人。
“难道你们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原因吗?”
横青帘脸色阴沉,垂在一旁的手死死握紧。
酆重阳即使面无表情也能看出他的犹疑。
“当年之事整个中州都跑不了。”奚将阑摸了摸黑猫的脑袋,淡淡道,“我们从来恩怨分明,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如今盛焦执掌獬豸宗,奉公守正法不容情,如果当年事败露,我也逃不了干系。”
黑猫受宠若惊。
奚绝这冷面无情的货,竟又和他“我们”了!
“我很惜命,诸位应当比我更想活着。”奚将阑抬眸看向横青帘,似笑非笑,“如今我只想此事尽快了结,可你们看起来……似乎不想相安无事啊。”
横青帘眉头轻轻一挑,和酆重阳对视一眼,眸光闪现丝丝冷光,似乎下了什么决定。
四周一阵死寂。
曲相仁眼皮一跳,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