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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郁刚一出门, 就闻到了风中夹杂着的土腥味儿,一股及其怪异的香气混杂其中,笼罩了整个县城。
白天的苁蓉县有多宁静祥和, 晚上就有多荒凉到叫人瘆得慌,那些白墙青瓦上布满苔藓,像是荒废了许久,这里安静到连虫鸣声都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 卓郁越远离神庙, 这股寂寥之感就愈发明显。
月色中,卓郁看见了一个人影正晃晃荡荡的游走在石砖路上, 他的身形有些佝偻, 而且后脑长了不少瘤子, 卓郁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是白天里, 和李天成搭话的那个癞头汉子。
卓郁想叫住他, 但是本能让他闭了嘴,因为那人的影子,不大对劲……
“呼……呼……”
癞头汉子背对着卓郁站着,浑身僵硬的吓人,只有呼吸的起伏让他看起来还像个活人,而且那呼吸声极大,简直就像漏了气的风箱。他站在原地整愣了一会儿,随后才拿起墙边的锄头, 开始开垦门口的花圃。
见他有了动作,卓郁才放心的上前,因为这条路是回到客栈的必经之路。
“要……除杂草……”
汉子嘴里不停嘟囔着,用锄头一下一下凿向花圃,但是当卓郁与对方平齐时, 却发现这家伙哪里是在除杂草,他只是机械的重复着动作,将完好的花卉锤成了稀巴烂。
他一边锄地,一边木愣愣的不停念叨,好像截取了白日的某个片段,此刻正在不停的复播。
不对劲……
卓郁猛地抬头,只见那癞头汉子的眼眶被两根硕大的苁蓉占据,苁蓉紫花繁茂,恰如汉子的两只凸出、灵活的复眼,千万个卵状花苞齐齐颤动,好像一起盯住了卓郁。他活像是被吃的只剩下一张皮,粗糙的皮肤下全都是正在蠕动的根须,像是阴冷的肠子塞满了包括手脚的整个身躯,而此刻,怪物发现了卓郁。
“啊……啊!!!”
癞头汉子发出了怪叫,好像被卓郁吓到了一样,他挥起锄头就朝卓郁砸去,这一下力量十足,如果被击中,恐怕连骨头都会被他铲断。
但是在这瞬间,卓郁感觉这人的动作非常缓慢,他运动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捕捉在眼中,他轻而易举的侧步躲开,抬手掐住了怪物的脖子。
卓郁意味不明的看着自己的手,然后……
他用力收紧,力气大到连手指都刺入了怪物的皮肤,触摸到了里面密密麻麻的须茎。
“什么时候体质这么好了?”卓郁虽然有锻炼过上半身,虽然脸看着嫩,但上肢力量比大部分人强,可是也没有强到这种地步。
在卓郁的感觉中,只要他想,他就能把这东西撕成两半。
他没有害怕,只是兴致极高的看着癞头汉子:“真是意外收获呢,我想把你解剖一下,你愿意当我的写作素材吗?”
卓郁完全被从未见过的怪物引起了好奇,相比之下,连找到那几个同伴都没那么重要了,他总觉得那几个人应该能够自行解决,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让卓郁停留在原地,单手把怪物掼在了石砖地上。
柳静云她们,应该能够解决。
卓郁不再去想那几人,他单膝将癞头汉子压制,笑道:“可能会有些痛,你忍耐一下吧。”
他将围着花圃的石块抠下来砸在地上,然后磨了磨锋利的一面,都说钝刀子杀人是最折磨的,可卓郁这一块都称不上刀子。
怪物本能的察觉到了威胁,须茎疯狂的从他体内涌出想要攻击卓郁,但是它们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气息,刚接触到卓郁的皮肤,就失去了攻击力,软趴趴的毫无威慑。
它们不想攻击眼前的人类。
这让卓郁颇为受用,他比较顺畅的将这东西的腹腔一点点剖开,刺耳的惨叫声回荡在夜晚的苁蓉县。
“只剩下皮肤和骨骼,里面都是须茎填充。”卓郁的脸颊染了几滴陈血,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开始记录自己有趣的发现:“肉苁蓉是寄生植物,没想到连人都寄生,须茎占据人类脉络的方式有些像蟹奴。”
“不错嘛,是怎么寄生?吃掉苁蓉的人就会被苁蓉寄生吗?”
他歪歪头,看着奄奄一息的怪物,将手伸进了怪物的肚子里,令人惊奇的是,这里竟然还留有人类的体温,那些填充在皮肤下,如同蠕虫一般的须茎讨好的蹭动他的手。
卓郁还想更加深入的查看状况,却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又有几个怪物从家门里游荡出来,但它们没有漫无目的的行走,仍然像保持着白天的习惯一样,有的在浇花,有的躺在太师椅上扇蒲扇,如果不看它们猎奇的外表,居然真的和人类别无二致。
或许,这些苁蓉人也压根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恐怖,在它们心里,它们仍然是正常的人类,重复着自己喜欢或习惯的事情。
“有趣。”
卓郁将癞头汉子眼眶里的苁蓉割断,苁蓉断面立刻涌出了白色的汁液。
这汁液就是当初抹在卓郁额头上的涂料。
卓郁玩味的提起两根苁蓉眼柄,将其比划在自己的脸上,这粗糙的伪装竟然也能生效,他大摇大摆的穿行在这些不太聪明的苁蓉人之间,愈发感到心惊。
天黑了,好像到了它们集群出动的时候,白日里冷清的镇子摇身一变,成了苁蓉人的狂欢,每家每户都有几个苁蓉人晃出来,在月色下各干各的事情,好像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原来苁蓉县不是没人,而是真的像李天成说的一样,大家都待在房间里,只有夜晚才会快活的游荡。
卓郁心里明白,所以那个仪仗队,其实是由县城里为数不多的正常人组成的,他们迎接完自己之后,就会一起去神庙躲着,既然他们不敢出门,恐怕这些苁蓉人会攻击活人。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在“仪式”上煮肉苁蓉汤灌给别人?这不是在增多怪物的数量吗?还是说那苁蓉汤有什么别的功效?
卓郁一边思考,一边贴着墙根,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路途还没过半,卓郁忽然感觉身后有人在靠近,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双火热的手,紧紧捂住了卓郁的嘴。
“嘘,别出声。”
银色的发丝挂在了卓郁的肩上,卓郁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他侧过脸,皱眉看着这个年轻男人。
“怪物太多了,继续走下去会被发现的,和我来。”
男人一把扯过卓郁的手,将他带到了一条七扭八拐的小路,而另一边的客栈中,柳静云三人的梦境已经到了第四层。
他们三个在梦里疲于奔命,不停的和怪物战斗,明明只是躺在地板上,此刻却已经筋疲力尽,像是鏖战了七天七夜一般疲惫。
李天成兴致盎然的看着他们三个,摸出了腰间的匕首:“虽然你们也和镇子有渊源,算是流落在外的孩子,但是你们试图阻止仪式,还想逃离苁蓉县……”
“我是不会让你们把消息散播到外面去的。”
李天成白日里任劳任怨的形象已经消失,他露出了残忍的微笑,提刀向着睡梦中的三人走去。
虽然不知道自己这个能力是如何诞生的,但是李天成觉得,这完全是因为地母神的恩赐,就像是莫芃的预知、莫子敬的控风、村子里一共有五个天赋异禀的人,他们一定是神明的宠儿,也正因如此,他们五人的感情一向不错,可以称得上好友。
李天成并不嗜杀,但是看着这三人,就好像看见了宿敌,总有个声音告诉他,一定要把这些对手杀掉。
“在无尽的梦中死去,就是你们最后的宿命了。”
男人握紧刀柄,飞速的朝着柳静云的脖子割去,但也就在这瞬间,一个快到看不清的石子忽然击中了李天成的刀刃,李天成被震得手心一麻,刀子已经脱手而出,飞到了大厅的另一边,撞在墙壁上发出当啷一声。
“谁?!”
李天成愤怒的抬头环视,没等他找到人,又一颗石子击中了他的额头,鲜血汩汩冒出,这力道大的他脑子都木了一下,半晌才恢复正常。
糟糕了啊,李天成心中涌上几分忐忑。
他的能力不是瞬发型,而是要目标进入特定的状态,比如精神极度不稳定,或者处于巨大的惊吓、恐惧之中,要不是这三个异乡人在神庙受到了惊吓,他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将他们拉入梦境。
但看这石子的精准程度,不用揪出来那个人,他都能感觉到对方可怕的专注力。
李天成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对方藏在某个角落,静气凝神的盯着自己的各个薄弱部位,将他像猴子一样戏耍。
那人的精神力很强,他没法把他拖进梦境!
客栈里一共就五个客人,除了卓郁和这三个外乡人,还有一个徒步时迷路,被他带进来的男人。可惜对方警惕性太强,李天成也一时间没抽出空理他。
难不成是那个人?!
李天成一下子怂了,他或许可以在梦中作威作福,但是在现实中,他完全没有自信能和那人单打独斗且胜利。
那男人沉默高大,身量比他好得多,他深知自己完全不是对手。
李天成看着地上马上就能被他杀掉的三人,心中充满了惋惜,又是一颗石子打在他脚边,李天成被吓了一跳,最终还是咬咬牙,火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他要找莫家兄妹躲一躲。
随着李天成的远去,面色苍白的三人总算平静下来,额头也不再沁出冷汗,没过一会儿,就从这连环梦境中清醒过来。
柳静云第一个睁眼,她忽的惊醒,居然以为自己仍然在梦中,当她看见眼前的黑影时,下意识的就和对方缠斗到一起。
“清醒一点!”男人震声。
柳静云停了手,总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她晃晃脑袋,发现自己并没见过眼前的男人,但是对方没有要攻击她的意思,她缓了半晌,才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梦境。
“抱歉,我睡糊涂了。”柳静云起身,看见倒在地上的另外两个人也渐渐苏醒了,此刻她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是你把我们叫醒的吗?”
男人冷着脸点头。
“谢谢你。”柳静云的碎花裙已经皱成一团,她喟叹一声:“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男人将剩下两人也扶到了罗汉榻上:“这个县城不对劲,我是巡查草原的时候发现这里的,被客栈老板强行拉了进来。”
“我叫柳静云,是来旅游的学生,你呢?”
男人沉默了一下,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梁笙,是林场巡护员。”
“为什么说它不对劲?”罗木生清醒了很多,意识到刚才的事情,也跟着加入了话题。
梁笙没有保留,他知道这几个也是受害者:“因为我在这里住了十年了,从来没听说过这片区域还有县城存在,一百多年前倒是有个归化县,但是已经在饥荒中全灭了,城墙也在战争中被推倒,连废墟都被处理了,现在已经变成了放牧区。”
梁笙的话让罗木生一惊,他抹去额头上的冷汗,低沉道:“卓郁说过,苁蓉县曾经的名字,就叫归化县……归化人为了庆祝自己靠吃苁蓉活下来,才改名叫苁蓉县的。”